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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江非:江非詩選
來源:《青海湖》2024年第11期 | 江非  2024年12月05日09:20

江非,1974年生,山東臨沂人。著有詩集《自然與時日》《泥與土》《傳記的秋日書寫格式》《一只螞蟻上路了》等10部?,F(xiàn)居海南。

▌ 劈柴的那個人還在劈柴

劈柴的那個人還在劈柴

他已經(jīng)整整劈了一個下午

那些劈碎的柴木

已在他面前堆起了一座小山

可是他還在劈

他一手拄著斧頭

另一只手把一截木樁放好

然后

掄起斧子向下砸去

木樁發(fā)出咔嚓撕裂的聲音

就這樣

那個劈柴的人一直劈到了天黑

我已忘記了這是哪一年冬天的情景

那時我是一個旁觀者

我站在邊上看著那個人劈柴的姿勢

有時會小聲地喊他一聲父親

他聽見了

會抬起頭沖我笑笑

然后繼續(xù)劈柴

第二天

所有的新柴

都將被大雪覆蓋

▌ 花椒木

有一年,我在黃昏里劈柴

那是新年,或者

新年的前一天

天更冷了,有一個陌生人

要來造訪

我要提前在我的黃昏里劈取一些新的柴木

劈柴的時候

我沒有過多的用力

只是低低地舉起鎬頭

也沒有像父親那樣

咬緊牙關

全身地撲下去,呼氣

我只是先找來了一些木頭

榆木、槐木和楊木

它們都是廢棄多年的木料

把這些剩余的時光

混雜地攏在一起

我輕輕地把鎬頭伸進去

像伸進一條時光的縫隙

再深入一些

碰到了時光的峭壁

我想著那個還在路上的陌生人

在一塊花椒木上停了下來

那是一塊很老的木頭了

當年父親曾經(jīng)劈過它

但是不知為什么卻留了下來

它的樣子,還是從前的

沒有發(fā)生任何改變

好像時光也懼怕花椒的氣息

沒有做任何的深入

好像時光也要停了下來

面對一個嗆鼻的敵人

我在黃昏里劈著那些柴木

那些時光的碎片

好像那個陌生人,已經(jīng)來了

但是一個深情的人,在取暖的路上

深情地停了下來

▌ 柴木與斧柄

劈柴后斧子從我的手中脫落

一天結束,朋友們都走了

三堆新的木柴堆在傍晚的門口

院子里,到處是濺落的木屑

和舊松木散出的濃郁的松香

更晚時,我將那些柴木一根一根

碼齊垛好

我搓搓手,感到雙手仍斧柄在握

柴木已經(jīng)劈好,斧柄仍雙手在握

我感到有些不安,為何

斧子離去,斧柄還在

現(xiàn)象消失,而抽象還在

我心存惑意,清掃著地上的木屑

將它們一塊一塊輕輕匯聚在一起

遠方、過去和未來匯聚在一起

那些木屑告訴我,我屬于我

來自于一個苦寒的世界

用過一些東西,并在上面

做上我曾經(jīng)的標記

一天,友人到來,為了取暖

我從一堆火里,偷來了那些木柴

堅實的柴木,曾為友人而燃

許多個冬天過去了

柴木已經(jīng)燃盡,斧子也已經(jīng)生銹

我偶爾路過,瞥見那高高的斧柄

依然能感到斧柄雙手在握

后來的日子柄木已經(jīng)朽腐枯爛了

長長的斧柄,仍雙手在握

▌ 過橋的人

一個過橋者和一場大霧

在一座橋上相遇

霧要過橋,過橋的人要穿過濃霧

到橋的那邊去

于是他們在這座古老的橋上相遇

于是過橋的人走進了霧里

去了橋的那一邊

霧經(jīng)過橋,也經(jīng)過了這個過橋的人

在橋上,他們沒有彼此停留

也沒有相互傷害

于是,這樣的事情每年秋天都會發(fā)生一次

秋天,霧來了,過橋的人

會同時出現(xiàn)在橋的另一端

霧和過橋的人,會相互讓讓身子

各自走到橋的另一邊

霧和過橋的人,就像從不相識

霧和過橋的人,就像從來都不愿在一座橋上相識

▌ 一只白雞

如何想起一只白雞

想起它在一道柵欄下啄食

紅色的雞冠有節(jié)奏地扇動

其他的雞都是灰的

只有它是白的

想起它單腳立于柵欄之上

一只爪子輕輕地撓著脖子

它不是特別的

它只是一件白色的事物

雪后的空地上

一只白雞融身于另一種類同的物體

想起它向遠處踱去

在關涉著別處的生活

又向著近處筆挺地走來

一只白雞是你愛過的

一件白色的衣物

白色有關于白色的記憶

白永不會傾塌

如何把一只白雞想起得

更加準確,更加清晰

一只棲宿于高高的樹丫上的白雞

它渾身都是雪白的

它在高處

只有它碩大的雞冠是紅色的

白雞是紅色的

▌ 一首詩

整個春節(jié)我都在晚上寫一首詩

我想它能安慰我

能自言自語

也像一座很少有人去的鄉(xiāng)村教堂

有它的座位和唯一的聽眾

春天了

我想我應該表達對冬天的看法

告訴我自己絕望并不是我要對待時光的辦法

我想它應該是來自終點

而非中途的一首詩歌

它使語言發(fā)亮

也能理解我對愛的全部回憶

我寫它的時候,能聽到

天空也在寫它

雨水也在寫它

能感到它正在經(jīng)過身后的一道平息之門

從勞績中回來

每天晚上,我都會寫它,寫上幾行

一旦寫不下去,就出門走走

有時,我會聽到細微的光

也在念這首詩,大海也在念

直到節(jié)日全部過去

事情忙了起來,我再也無法寫它

直到這首詩里出現(xiàn)了:黑暗并不是

隱藏在沒有光亮的樹叢中的那種東西

而是那被光守衛(wèi)的東西

直到我寫出了:人是多么的孤獨

如果沒有命運中那些漆黑的日子

我想它應該差不多了

我想我應該把它放下

不再去寫它

我應該抬起頭來看看

生活中那些詩一樣的東西

那些從沒有被打擊過的東西

我想這已經(jīng)足夠了

一首詩

我沒有讓它繼續(xù)傷害什么

也沒有去抱怨什么

它只是讓我感到了

人活著,人希望,人在孤獨中相愛

它理解了黑暗

也就理解了那些所有過去的日子

它理解了我

也足以讓我每天清晨醒來

給我一日的安慰

▌ 我 在

如果有陌生人來看我,我會說我在

他第一次來

我會給他指指路

我會告訴他,你再往前走走就到了

也就一個小時不到的路程

下了公路,穿過那條山谷

沿著一條小路一直走

你就可以看見我斑駁的果園

我就在那兒

樹籬是密密麻麻的花椒樹

房頂是紅色的

和我緊挨著的是一排大葉楊

我的廚房沒有高高的煙囪

在冒煙

也沒有白色的墻

我沒有狗

果園沒有門

你走近了

就可以看見我正在樹下干著我的活

我不會躲避任何人

也不會藏起來

自稱果園里的隱逸派

我在我果園的任何一處

可以和任何人交流,并請他

嘗嘗我的桃子

今年的夏天下過幾場冷雨

桃子上都是斑點

但吃起來味道還可以

我可以請他多停留一會兒

雖然我對天氣和我自己都有些抱怨

我還是在果園的一角開墾出了一小片洋蔥地

我想請他看看我今年的蜂箱

我用蘋果木做了它們

果園里的蘋果樹

今年的長勢也不是很好

但枝條依然可以彈起來

用手摸上去,就像摸一把小提琴的弓弦

桶里的葡萄酒已經(jīng)沒了

也沒有做好的蘋果醬

他來尋覓事物的重力和原來的樣子

他走時,我愿意送他一根這樣的枝條

▌ 每年秋天

每年秋天,我會和兒子驅車去海邊

一百公里的路程,兒子開車來

接我,然后

我們在一條匝道駛上高速公路

秋日的陽光稀疏

風從一邊吹來

在前擋風玻璃上

我們沉默或是一起看著

平整的路面

有時

會有一只褐色的野兔

從路邊柵欄后的草叢里

看向我們

我們會談起你

關于你的脾氣

你的愛

你沒有讀完

留下來的新書

已經(jīng)十個年頭了

這是第十一次

兒子已經(jīng)到了我認識你的年齡

他把車繼續(xù)開向前方

在一個固定的水庫旁

我們下來,坐一會兒

抽一種韓國牌子的香煙

(我和你一起抽過)

又談起了你的遺愿:

兒子應該回到父親的身邊

而我

依舊沉默

比往年更加堅決

在趕往海邊的

另一條公路上

車子在勻速地行駛

車窗外的景物依次在向后移去

我偶爾看著車外

我感到那些向后退去的

并不是山

和物體

不在時間之中

而是一個人一個人在向后走去

▌ 每年的這一天

每年的這一天

我都渴望有人能來看我

在公路上耀眼的光明中

他在家中開夜車啟程

他路過那水汽彌漫的水庫

穿過黎明前濃濃的晨霧

有眾多事物

在為一顆夜晚的星活著

有眾多法則

讓他為一個死者徹夜疾行

他看著車窗外那些快速退去的影像

他看著車外那些理所當然的事物

在一段坡路下到谷底的地方

他停了下來

他想象這個世界上那些極少的東西

他想象這些供人思考的對象

一只在山頂?shù)母咛幱牧敛粍拥难劬?/p>

一只在他的身后一閃而過的小獸

他領悟著它們

再次啟程上路,把車開上另一段高速公路

在黎明結束之前

他來到我的門前

他知道任何的旅程都充滿了如此的虛空

他知道虛空并不是毫無意義,而是我們從不曾到過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