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良與堅強的贊美詩——讀《尚青》
2004年，無意中看到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白豆》，書不是很厚，正好我們要去北京出差，就順便帶上了。開車去北京，一路走一路看，到了目的地，已經看了四分之三，剛巧要見的人正在開會，讓我等一會兒，這一等，這本《白豆》就看完了。從此，我就記住了一個作家的名字：董立勃。
《白豆》故事并不新奇，一個女人和三個男人的故事，但董立勃寫出了新奇，寫出了人性的善惡美丑，一個人的婚姻歷程，卻改變了四個人的命運?？偸且饬现鈪s在情理之中的故事轉折，讓人只要拿起它就無法放下，只能任它帶著自己追尋那無法猜測的結局。作為一個愛讀書的人，難免會在閱讀時去比較、去判斷、去分析，從而變得眼光挑剔。但《白豆》帶給我的久違的閱讀快感，讓我在掩卷之后無法平復的情緒里，毅然把它放進了自己認為的文學經典名錄中。
因為從小愛讀書，便在九十年代初開了一家書店。自因《白豆》知道了董立勃后，二十年來，書店的書架上不但一直都有董立勃的書，并且堅持向各方面的讀者推薦《白豆》和董立勃的小說。也就是說，他的作品成了我們書店的常銷書。
數年前，通過出版社知道了董立勃的電話，不但和他通了電話還加了他的微信，并向他發(fā)出前來書店舉辦講座的邀請。他雖然一口答應了，但新疆與天津相距遙遠，卻一直未能與他見面。轉眼到了2024年秋天，又微信問他何時可來書店講座。他說十月正巧在南開大學有個活動。于是，10月18日，董立勃攜新書《尚青》于蕭蕭秋雨里來到了“薔之屏”書店與讀者見面。
不得不說，雖知新疆幅員遼闊、歌舞優(yōu)美、瓜果飄香，但包括我在內的許多人對新疆還是陌生的。聽董立勃講新疆的前世今生，講新疆人群的結構組成，講新疆的自然和社會的獨特，講他的人生和文學之路，不但讓我們對新疆有了更多的了解和更準確的認知，也讓我們知道了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各民族同胞，包括身為作家的董立勃有多么不容易。
有了和董立勃的近距離接觸，再拿到他的新著《尚青》就有了更多的期待。他說，我在新疆出生長大，我的寫作無法離開我腳下的土地；不過，同樣是寫新疆，我這部小說會和我以往的小說有很大的不同。
果然不同，翻開書的第一頁，通過數行歷史大事件的陳述和主人公的亮相，這一下子可以感覺到了這部小說的題材，不再是董立勃擅長的墾荒者們的悲歡離合。
題材的變化是不是會讓董立勃的小說失去它特有的精彩，我不能不帶著某種擔憂進入小說的故事中。不過，隨著閱讀的深入，我的擔憂逐漸隨之消散。因為就像當初讀到《白豆》一樣，我仍然是一口氣讀完了這部二十萬字的小說。
和《白豆》相同，《尚青》仍然以主人公的名字作為小說的名字。這也意味著小說整個故事將主要會圍繞著一個叫尚青的女子展開。
尚青是一個師范學堂畢業(yè)的學生，畢業(yè)后將和心上人也是同學的杜濤去當一名老師并步入婚姻殿堂，過上波瀾不驚的小日子?？墒朗码y料，也許是年輕氣盛，也許是初出茅廬，杜濤在畢業(yè)聚會的飯桌上針砭時弊，議論時政，痛批盛世才，遭人舉報，被投入大牢。這讓尚青手足無措，一個剛出校門的女子，面對紛雜的世界，她會有什么辦法救出心上人杜濤呢？她開始行動。明知不能，卻不肯放棄，純潔的愛，青春的血讓她義無反顧。為了見到杜濤，尚青來到了離關押杜濤監(jiān)獄不遠的一個村莊布拉可，在村莊鄉(xiāng)紳吳老爺的幫助下，擔任村莊的教師，由此獲得了可去探視杜濤的機會。吳老爺的兒媳谷秀，目睹尚青的不幸，竭力相助，噓寒問暖，成為好姐妹。之后，吳老爺以村莊教師不夠為由，找面目和善的眼鏡典獄長周旋運作，讓杜濤暫時走出監(jiān)獄，在村莊和尚青團圓并一起擔任鄉(xiāng)村老師，過上了兩人期盼的生活。就在兩人陶醉在幸福中時，曾經追求過尚青不成的同班同學程豐來到了村小學，目睹了他們現(xiàn)狀。而就在他離開后沒幾天，警察出現(xiàn)了，不但把杜濤重又送進監(jiān)獄，還讓剛懷了孩子的尚青流產了。是誰告密把杜濤送進監(jiān)獄？尚青一直不相信是程豐干的。但程豐答應救杜濤出獄，卻遲遲沒有眉目，而他一出現(xiàn)，就讓大禍再次臨頭，使得尚青無法再認為程豐是無辜的了。當被證明程豐并沒有為救杜濤出獄做過什么后，復仇之火在尚青胸中燃燒。以“其人之道，還治人其身”，尚青也通過告密把程豐送進了監(jiān)獄。重新關進監(jiān)獄的杜濤，與同牢房的共產黨員一起越獄，逃向延安。一直等著他的尚青，卻在一年之后等來了杜濤在逃跑途中被打死的噩耗。雪上加霜，盛世才暴政結束后，才得知程豐根本不是告密者，在看到他被折磨得瞎了一只眼成為殘疾人時，悔恨不已的尚青選擇了拯救和贖罪。帶著程豐回到布拉克，用真誠的愛和善良，讓他的生命重新煥發(fā)生機。
可故事并沒有到此結束，就在尚青的人生剛有了新的轉機之時，那個初戀的情人杜濤又死而復生，站到了她和程豐的面前……
無疑，這是一個關于愛與救贖的故事。無論是誰的青春，不管生活在什么年代，愛情都是躲不過的麻煩。只要這個愛情故事足夠精彩，那么地域和時代就不會成為局限。董立勃能把一個發(fā)生在民國末年至解放初期天山腳下的愛情故事，講述得波瀾起伏、動人心魄，正是賴于情節(jié)設計，不但環(huán)環(huán)相扣，重要的是其內在邏輯力量十分強大，讓讀者一直能信服并愿意與主人公一起經歷命運之濤的撞擊。愛是文學永恒的主題，白豆的愛和尚青的愛，根本上沒有什么不同，那么純粹那么善良又是那么堅強，讓讓我們的精神層面，無法不被她們放射出的光芒照耀。
不知是不是本質上的相似，讓我在讀《尚青》時，總是會不斷地想到《白豆》。董立勃書寫了一批五六十年代的拓荒女性，她們善良淳樸，比如小說里的白豆，初到荒野剛二十歲的她，想的就是應該嫁人，生孩子、伺候男人，她的生活的目的簡單直接，嫁給趕馬車的老楊，自己會多一點生活的方便，嫁給打鐵的老胡，鐮刀坎土曼會更鋒利，干起活更省力氣，總之，嫁給誰都行。但最后，生活讓白豆明白，選擇的男人一定是要光明磊落而不是心里陰暗的，一定是要勇于承擔責任而不是猥瑣的，嫁給誰都是活一輩子，但是幸福感會是完全不同的。白豆最終選擇了老胡，一個生死未卜的囚徒，不但彰顯的是她天性的善良，更是她成長為獨立自主堅強女性的標志。白豆在偉大純潔愛情的感召下，敢于對抗各種壓力，不再任人擺布。如出一轍，《尚青》里尚青、谷秀的性格也是在成長中逐漸由弱變強。她們的要求最初都幾乎出自于本能，但在經歷了一系列災難性的變故后，她們迅速對人生有了理性的選擇。尚青在杜濤歸來并當上縣領導后，依然對程豐不離不棄，甚至在程豐主動出走后，還是不肯和杜濤重歸于好，堅持等待和尋找程豐，無疑對尚青的形象提升，是濃墨重彩的一筆。同樣，谷秀在吳長明犧牲后，最終與杜濤結為眷屬，意味著她終于擺脫了封建主義的桎梏，使她的形象不再單一平面，有了耐人尋味之處。
通過讀董立勃的小說不難發(fā)現(xiàn)，他一直試圖寫出人性的復雜，揭示一個人在成長過程中的秘密?！渡星唷芬膊焕?，主人公從一個單純的少女到一個成熟的女性，這一轉變是必然的，也是深刻的、令人深省的。誰都會慢慢長大，只是遇到的事情不同，長大的具體內容也就會一個人一個樣了。卷入暴政黑暗，落難偏遠鄉(xiāng)村，遇惡匪橫行，若只有溫柔和軟弱，便無法安生，只得學會騎馬打槍，與各種惡勢力斗智斗勇，毫不妥協(xié)。一連串勇敢的行為，使之從文弱到堅強的過程躍然紙上。這種故事，因發(fā)生在西域，發(fā)生在塞外，便有了西部文學特有的沖擊力。
《尚青》寫了男女之愛，可并沒有沉緬于男女的恩恩怨怨。原本只在城里過日子，只想做賢妻、做良母，無奈被命運擺布，做了鄉(xiāng)村先生，成了全村敬重的人。同樣是愛，一種大愛，對國之愛，對民之愛，對文化之愛，她從無可奈何，到自覺地付出，是她生命更為絢爛的成熟。愛的純潔，愛的執(zhí)著，愛的奉獻，固然美麗，可當她歷經磨難，仍然選擇了留在鄉(xiāng)村，不悔不改，才更加令人肅然起敬難以忘懷。他筆下的女性總是那樣善解人意，生命力頑強，她們既屈從于命運，又能在時代的變革中挺身而出，她們的柔弱最后總能被突破，變成人們期待的堅強。
《尚青》的主人公是個女子，可董立勃在著力塑造出了尚青善良堅強敢愛敢恨的烈女形象時，并沒有對她身邊的男人們有所貶損。無論是杜濤還是程豐，還是吳老爺和吳長明甚至是魯警官和眼鏡典獄長，都有著人性中美好的一面。就連“暴君”盛世才也沒有進行簡單的否定。這就讓我們不得不去反思，既然主人公身邊的人沒有大惡大奸者，那么發(fā)生在她身上的悲劇又源于何處呢。作者似乎想通過這樣的表達，來暗示我們對個人的命運與時代的關系進行更深刻的思索。社會的動蕩與獨裁者使得弱小的個人常常身不由己，遭受無端的厄運。小說用較多的筆墨寫了布拉克村的吳老爺和他的家人，顯然是別有深意的。吳老爺讀私塾走南闖北有遠見卓識，知道沒有文化的孩子是沒有未來的，不惜重金聘請老師。在危難時刻，帶領兒子吳長明組織鄉(xiāng)勇，抵抗土匪，保衛(wèi)鄉(xiāng)村，受到鄉(xiāng)民的愛戴。而吳長明正直勇敢，教尚青騎馬、打槍，成了她生命中一個重要人物。對這樣一群漢民的書寫，無不是作者有意為之。旨在告知天下人，新疆這片土地從來就不屬于某個單一民族。為保衛(wèi)這片家園，各民族同胞都付出了血的代價。
不得不說，與讀董立勃其他小說不同的是，《尚青》帶來的除了愉快的審美享受和感動外，還讓我在掩卷后想到更多的東西。比如說，新疆自古以來的多民族混居，多種文化的沖突融合，帶來的獨特性和復雜性。比如說，二千年以來漢族人群在西城的繁衍生息，其間他們到底經歷了什么，得到了什么，付出了什么。董立勃顯然想通過這部小說，讓更多的人了解新疆和新疆人。至少，讀完了《尚青》，讓我知道了不少和新疆相關的知識。值得一提的是，在小說每個章節(jié)的前面，用新聞報道的文體，去展示時代的大背景，不僅增強了小說的歷史感，還豐富了小說的知識性。這種形式上的新穎安排，其實也體現(xiàn)出了董立勃想讓更多人關注新疆歷史的良苦用心。
同《白豆》一樣，《尚青》的語言依然簡潔樸素，都不失淡淡的詩意。準確直接的敘述，總是讓讀者一下子就可以感受到情緒蕩起的漣漪，捕捉到細節(jié)傳遞出的微妙。樸實無華之美一直是董立勃小說語言的特色。這也是他的小說能擁有眾多讀者的原因之一。寫女性，免不了寫婚姻，寫兩性關系，寫性愛，不能不承認，在這方面，董立勃總是能寫得既真實生動，又干凈美好。比如他寫尚青和愛人相愛，沒有正面鋪陳，只寫了四個床腿折了一個，既幽默，又寫出了他們淋漓盡致的男女之歡。諸如此類的妙句，在他的小說中比比皆是。
《尚青》在我看來，就是《白豆》的姊妹篇，盡管小說的題材完全不同。但在文學感染力上，它們卻是同樣的強烈。而在深刻性上，《尚青》則有更多可以談論之道。作為善良與堅強的一首贊美詩，《尚青》無疑是當前應該引起重視的一部邊疆文學的力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