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沁人的芳香,來自扎根歷史的紅泥土
話劇《三家巷》劇照
65年前的8月,廣州街頭依然燥熱。每逢下午,報亭前便排起了長隊,人們都在搶購報紙,只因上面連載著歐陽山的新作——長篇小說《三家巷》。有的讀者看著散發(fā)著墨香的報紙時熱淚盈眶,因為小說中描繪的沙基慘案場景實在令人撕心裂肺——周炳彎下身去,準備幫助她站起來,嘴里不斷低低呼喚著:“阿桃,阿桃,阿桃……”但是她沒有回答,只是柔軟而平靜地躺在他的懷里,他舉起拳頭向沙面的兇手示威地揮動了幾下,然后兩手托起她,剛一舉步,就不知怎的,一陣天昏地黑,兩個人一齊摔倒了。
小說《三家巷》深受廣東乃至全國讀者的喜愛,是新中國文學史上的經典之作。將這樣一部長篇小說搬上話劇舞臺,是廣州話劇藝術中心對2024年話劇事業(yè)做出的重要貢獻。此劇是知名劇作家唐棟繼《柳青》《路遙》等優(yōu)秀話劇作品之后的又一力作,也是導演傅勇凡、舞美設計秦立運、作曲石松等主創(chuàng)團隊通力協(xié)作的結晶。
命運轍?。浩胀ㄈ嗽跁r代洪流中的沉浮
稱這部話劇做出了“重要貢獻”,絕非溢美之詞。在探討該劇從小說思維到戲劇思維的巧妙轉換、劇中形形色色人物性格的生動鮮活,以及對那滿溢著羊城的水汽市聲、粵音粵曲、習俗風情的精心營造等內容之前,我們更應深入思考該劇主人公周炳成長歷程中所蘊含的人與歷史的哲理內涵。主人公周炳出生于鐵匠家庭,因家境貧寒,沒錢上學,只能外出打工,或者過契給大姨爹家當干兒子。他生性善良正直,在打工期間,為了救濟佃戶,“偷”了地主家的糧食,結果被趕走;又因撞破并揭露了干爹強奸女傭未遂之事,再次被退回,只能前往戀人區(qū)桃家學習制鞋修鞋。然而,為了保護戀人免受欺辱,他得罪了操縱鞋業(yè)的商店少東家,從而失去了做鞋修鞋的謀生資格。飽受侮辱與傷害的周炳,走投無路后,就像哥哥周金那樣投身革命。于是,他卷入了大革命的洶涌浪潮,痛失了愛如生命的戀人區(qū)桃,參加了省港大罷工,目睹了“四·一五”大屠殺,還跟隨張?zhí)状蝽懥藦V州起義的槍聲……主人公命運歷程的深刻性在于,他所遭遇的諸如“被退回”“被轟走”“被剝奪”等一切境遇,均是其直接碰到的、既定的歷史條件。而他的卷入、參與以及打響戰(zhàn)斗等一系列行為,則是在書寫屬于自己的歷史篇章,在動蕩不安的時代中努力創(chuàng)造獨特的個人價值。
話劇《三家巷》巧妙地借助主人公富有戲劇性的命運軌跡,揭示出歷史哲理:“人只有作為歷史的經常的結果,才能成為歷史的經常的前提”。歷史是永恒延續(xù)的,它首尾相連、循環(huán)不息。主人公周炳所直面的既定現(xiàn)實,是每況愈下、日益窘迫的生活境遇,在這并非自主抉擇的歷史情境下,他收獲的結局是深陷絕境、走投無路。而這“無路可走”的結果,又轉變成他投身革命的“前提”。這個“前提”推動著主人公周炳最終奔赴上海,去探尋革命的真理,去開辟嶄新的前途。于是,這個“前提”在周炳追尋革命的歷程中,又成為全劇所呈現(xiàn)的這段歷程的“結果”。這便是話劇《三家巷》所蘊含的人與歷史之間精妙的哲理辯證關系。也正是在對主人公周炳這種歷史哲理辯證過程的刻畫中,話劇生動且深刻地展現(xiàn)了那一段翻天覆地、波瀾壯闊的大革命歷史畫卷。
戲里風華:愛與革命交織的美學華章
上世紀50年代創(chuàng)作、展現(xiàn)上世紀20年代故事的《三家巷》,要如何在當今話劇舞臺上獲得觀眾喜愛?劇作家和整個主創(chuàng)團隊精準地把握了小說《三家巷》受讀者喜愛的根本原因,即主要人物形象豐滿、性格鮮活、內心活動豐富且變化多端,兼具鮮明的時代性、地域性以及跨越時代的經典魅力。特別是劇中的周炳、區(qū)桃、陳文婷等青年,面對如洶涌巨潮般的歷史和詭譎多變的時代風云,各自有著不同的反應,或悖逆、或順應、或沉淪、或奮起、或堅守。主創(chuàng)團隊獨具慧眼,確定了以主人公周炳和區(qū)桃攜手投身革命與培育美好愛情作為全劇戲劇行為的主線。這里并非簡單的“革命+愛情”模式,而是革命與愛情相互生發(fā)、相互促進、相互融合,二者將周炳和區(qū)桃凝結成一個全新且永恒的生命體。話劇《三家巷》的全劇基本思想就蘊藏在男主人公周炳和女主人公區(qū)桃的命運軌跡之中。
在羊城的蒙蒙細雨中,區(qū)桃首次登場,她僅憑手中那把雨傘,便營造出一種如詩如畫的意境,讓人不禁聯(lián)想到珠江之畔恰似“雨中草色綠堪染,水上桃花紅欲燃”所描繪的景致。而在傘下,半遮面容的她,宛如“紅衣雨中舞,佳人意態(tài)華”所形容的佳人,靈動且迷人,這無疑是極具美感的意象呈現(xiàn)。這一意象伴隨著劇情的逐步推進,在戲劇矛盾愈發(fā)尖銳的過程中,于飽含深情的情節(jié)編織里逐漸凸顯,在波瀾起伏猶如驚濤駭浪的劇情激蕩間熠熠閃光,并在人物命運軌跡相互交織的關鍵節(jié)點上得以升華。
當周炳被惱羞成怒的大姨爹逐入凄風苦雨中時,是區(qū)桃為他撐起了雨傘……這就在美的象征里貫注了悲憫的情懷。在夢幻般的七夕節(jié)里,被周炳譽為“織女下凡”的區(qū)桃,反問誰是牛郎的時候,周炳的“嘿嘿”一笑,這正是愛的先聲。區(qū)桃那潔白玉蘭花的乞巧制作,凝聚著美的象征。周炳為玉蘭花旁的區(qū)桃畫像,則成了他們愛的寫照。當他們看見哥哥周金帶著青年們投入火熱的革命活動時,周炳問:“區(qū)桃,要是遇上革命的事,你參不參加?”區(qū)桃的回答,是一個少女樸素純真的心聲:“你參加,我就參加,我跟你一起?!贝丝?,這美的象征放射出革命的光亮。當他倆為反帝示威大游行的工人群眾演出街頭戲《覺醒》時,劇中人物的臺詞就是他倆對那個黑暗世界的宣言:“為我們工人階級和勞苦大眾的生存權利而戰(zhàn)”。此刻,他倆作為全劇美的象征,已經由潔白的玉蘭花,轉化為一支燃燒的火炬。在帝國主義制造的沙基慘案罪惡的槍聲中,區(qū)桃用生命喊出的最終吼聲——“為尊嚴而戰(zhàn)”!這是大革命宏偉交響中,一個燦爛如星的音符。而周炳的一聲高喊“區(qū)桃”,則是兩顆心靈驚天動地的“核聚變”。
人是無法跨越生死界限的,但是,愛情可以。主人公周炳在痛失區(qū)桃后,愈發(fā)被痛苦與孤獨所吞噬。而周金那“區(qū)桃死了,你也死了嗎”的一聲高呼,如電擊般震顫了周炳的每一根神經,也使得遠去的區(qū)桃在他心中得以“歸來”。當周炳為省港大罷工再次排練宣傳戲劇《雨過天晴》時,他仿若與區(qū)桃并肩演練,往昔的默契與情感在空氣中彌漫;在周炳獨自于小漁船上躲避國民黨右派追捕之際,區(qū)桃的靈魂仿若化影而來,溫柔地向他傾訴:“砸爛了舊的,才會換來新的……這是你贈予我的摯愛,亦是我遺落人間的相思,讓我們一同將其珍藏?!庇葹橐馕渡铋L的是,在主人公周炳即將遠赴上海探尋革命真理之時,區(qū)桃的靈魂第三次現(xiàn)身,朦朧之中,周炳與之共同唱響了《牡丹亭》。誠如周炳的父親所言,阿桃未曾消逝,她始終鮮活地活在阿炳的內心深處。這不僅是一句飽含濃烈情感的文學性表達,更是貫穿全劇的結構性核心所在:主人公周炳與區(qū)桃那永不磨滅的革命精神以及不朽的愛情,作為美的永恒象征,熠熠生輝于全劇的始終,賦予了作品深邃的內涵與動人的魅力,使其在情感與思想層面皆達到了較高的藝術境界,讓觀眾與讀者得以深刻地領略到愛情、革命與人性在歷史洪流中的交融與碰撞,引發(fā)無盡的思考與感慨。
舞臺之上:多維融合的視覺交響與心靈透視
本劇的舞臺呈現(xiàn)極具特色,導演與舞美成功實現(xiàn)了三個維度的有機融合,即時代氛圍、地域特色與戲劇情境的交融一體。例如,舞臺左右懸掛著“通天”的6個巨大“燈罩”,它們能夠依據劇情的推進自由移動,生動且動態(tài)地展現(xiàn)出廣州20世紀20年代別具一格的城市風貌。那些巨大的“燈傘”,象征著廣州獨有的廊柱在外且招牌字號豎排、參差錯落的商店街道。伴隨劇情的流轉變化,只需追光一打,“燈傘”的某個區(qū)域便即刻化身為室內場景:或是周鐵領著小兒子周炳打鐵勞作,父子間的爭論悄然揭示出故事的前史;或是陳萬利夫婦暗中謀劃將周炳上契,納為干兒子。方才還是熙熙攘攘的商業(yè)街,剎那間就變作了靜謐的三家巷。如此一來,觀眾雖身處劇場之中,卻仿若能透過舞臺直擊人物內心深處的幽微情感與隱秘心思。
另外,作曲采用廣東音樂貫穿全劇,有效烘托出地域特色,使觀眾仿若置身嶺南,真切感受到濃郁的文化氛圍,仿佛羊城的水汽與喧嘩撲面而來?!度蚁铩非擅畹亟柚鷱V東音樂水韻流暢、圓潤灑脫、委婉秀美的特質,有力地推動戲劇情境更加鮮明生動。在劇情變換之際,作曲還大膽地運用變奏、變調以及音樂截取等手法,精準且強烈地強調出人物內心世界的波瀾起伏以及情緒的層層演變,使觀眾能更為深入地理解角色情感,進一步增強了戲劇的感染力與表現(xiàn)力。
將文學經典視為土壤,話劇和其他藝術樣式從中汲取營養(yǎng),這種做法是值得鼓勵的。通過改編進行再創(chuàng)作,這有利于拓寬戲劇文學的創(chuàng)作路徑,為戲劇創(chuàng)作提供了寶貴的借鑒范例。它能促使創(chuàng)作者們在原有經典的基礎上進行創(chuàng)新與突破,融合不同的藝術表現(xiàn)手法與時代特色,使戲劇在傳承經典的過程中不斷進步,進而豐富整個藝術創(chuàng)作領域的生態(tài),滿足觀眾日益多樣化的審美需求。
(作者系劇作家、戲劇評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