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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賈想:批評的準備
來源:文學報 | 賈想  2024年12月01日22:39

批評是艱難、同情而準確的否定。批評是探囊取物然后物歸原主的過程。修辭立其誠,對批評而言就是不虛美、不隱惡,言之有物,正道直行,為寫下的每一個詞負責。

讀研究生之前,我沒聽說過批評家這個職業(yè)。

2017年,我成為張檸老師的學生。第一次聊天,我告訴老師,我想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老師說:可以同時做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學批評。那年冬天,我嘗試為一部當代小說集寫了一篇評論。老師讀到之后說:寫下去。于是我就一發(fā)不可收拾地寫了下去。一晃七年,我已從北師大畢業(yè),在文學機構工作多年。相比于文學創(chuàng)作,文學與文化批評已經(jīng)成為我顯在的事業(yè)。但我深知,真正的批評家比金子更少。我只是一個批評文體的從業(yè)者,絕非什么“批評家”。迄今為止我的全部文章,不過是為批評所做的漫長準備。

一個不通機杼、上下求索的批評從業(yè)者,哪有什么“批評觀”可言?我僅有一些未經(jīng)推敲的散見。這些在讀書、思索、習作過程中匆匆草就的殘章,記錄這些年一個批評從業(yè)者自我辨認、自我雕刻、自我養(yǎng)成的過程。

——就讓這些殘章散見說出我的批評理想吧。

豹子死死盯住獵物,批評家死死盯住原創(chuàng)性。

所有批評家都是獵人,只有極少數(shù)幸運的批評家成為了天才捕手。

批評的一部分動力來自憤怒,一部分來自雀躍。前者造就了斥妄的批評家,后者孕化出顯正的批評家。

珍惜金剛怒目的批評家。古云:七尺棒頭開正眼,一聲喝下息狂心。

像哪吒一樣,被激怒的批評家會瞬間抽走對手的龍筋。

沒有否定精神就沒有批評。但簡單粗暴的否定通向權力,把文本作為一個奴隸來對待。批評是艱難、同情而準確的否定。

扁鵲見蔡桓公曰:“君有疾在腠理,不治將恐深?!被负钤唬骸肮讶藷o疾?!边@是熱情的批評家和膽小的作家之間發(fā)生的對話。

批評不能壓迫作品屈服于自己。如果作品是美的,那么批評的第一要義就是準確地說出這一種美。批評的準確指的是:找到一擊即中的語言,將藝術家從古往今來的眾聲喧嘩中獨立出來。博爾赫斯的一句詩,是對愛倫坡藝術最好的概括:“他不敢逼視的不是閃光的金屬,/不是大理石墓石,而是玫瑰?!?/p>

記住桑塔格對批評家的警告:“闡釋是智力對藝術的報復”——如果你的闡釋只是想讓藝術變得順從。

還是桑塔格:“最好的批評,而且是不落常套的批評,便是這一類把對內(nèi)容的關注轉(zhuǎn)化為對形式的關注的批評?!?/p>

批評家不是辛波斯卡筆下那個想要“敲”開石頭之門的彬彬有禮的客人。他是個不速之客,一個撬鎖賊,掌握著撬開作品之門的工具。他闖入作品的房間,充當作品臨時的主人——這樣才能看到作品內(nèi)部的輝煌。

批評是探囊取物然后物歸原主的過程。

總有挫敗的時候:最奪目的美讓作家挫敗,最奪目的作品讓批評家挫敗。虛榮的批評家害怕挫敗,樂天的批評家享受挫敗。我享受這美妙的挫敗。

修辭立其誠,對批評而言就是不虛美、不隱惡,言之有物,正道直行,為寫下的每一個詞負責。

沒有不誠實的批評家。說謊的那一刻,批評家已經(jīng)自殺。

批評家不在研討會上,除非他戴著專家的面具出現(xiàn)。

詹姆斯·伍德教會我,批評的風格應當是“迅捷而風度翩翩”。

批評家貴在養(yǎng)氣。好的批評氣盛言宜,令人呼吸順暢。

和詩人一樣,批評家對語言有強烈的潔癖:他要擦掉詞語身上的灰塵與積垢,像第一次一樣使用這個詞語。

批評對語言彈性的要求極高。借用波德萊爾對雨果語言的評價——批評家不僅知道如何尖銳、清晰地再現(xiàn)明確的事物,而且還能以必要的含糊再現(xiàn)朦朧暗淡的事物。

做個比喻:文學批評是一杯熱水,文學作品是一包干茶。作品的干茶需要放入批評的水中泡發(fā)、復活、釋放香氣。而批評不能離開作品空談,需要用細讀擁抱文本,用水的張力和熱的能量,展開文本禁閉的語言系統(tǒng)。離開批評,作品的價值當然還在,但是被封閉了,封閉于一種無法溶解的、干燥的孤獨之中。

三種話語纏著文學批評:科學的分析性話語、歷史的描述性話語和文學的虛構性話語。批評同時和這三種話語戀愛,但拒絕和任何一個結婚。

批評不背負文學史的重壓,故而輕盈;不服從文藝理論的管束,故而靈動。

批評不是一錘定音。相反,批評是無窮可能性對一個蓋棺定論的起義,可以讓僵死的、鐵定的藝術結論全然失效。這種批評沒有什么架勢,只是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在閱讀時找到了一個奇妙的構圖。在別的評論中昏昏欲睡的作品,來到這個構圖中立刻清醒了。在這個意義上,好的批評就是對作品的第二次生育。

批評其壽幾何?可以傳世,也可以速朽。馬修·阿諾德拿在手里掂量了一下說:文學評論的保質(zhì)期只有一星期。

不要害怕同歸于盡的批評。魯迅先生如是說:“我以為凡對于時弊的攻擊,文字須與時弊同時滅亡?!?/p>

關于批評的定義,我不會比我的老師講得更好:“批評面對的,是一個全新的符號世界或經(jīng)驗世界,是第一次來到這個世界的新‘生命’。它研究的是活生生的、尚未被命名的‘生命樣本’,而不是那些被人反復解剖了多次的、浸泡在福爾馬林中的‘死尸’。它要將新的文學經(jīng)驗和形式推薦給別人,讓更多人對自己的沉睡的‘軀體’產(chǎn)生懷疑,進而蘇醒過來。”

還是魯迅先生:“當我沉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焙细竦呐u家知道何時應當開口;偉大的批評家知道何時應當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