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女風云錄》:繁華過后,魂兮歸來
“身體一動,魂兮歸來?!?/p>
2023年,兩部國產電視劇,分別在年頭年尾播放,《漫長的季節(jié)》(辛爽導演)和《繁花》(王家衛(wèi)導演),雖然各不相干,卻共同定義了“當代”的一個新主題,那就是:再回首。再回首,不單只有懷舊的意思,而是要用勇氣去面對過去的深淵,尋覓歷史幽深處的線索,看明白自己——以及社會——是怎么一步步走到“當下”來的。這兩部電視劇對時間都采用了非線性的呈現(xiàn)方式,敘述線索如萬花筒一般,影像展現(xiàn)的過去和現(xiàn)在,有著巴洛克的華麗風采,但芯子里又都有一個無法描述、無從訴說的黑洞,大千世界的男男女女都被這黑洞的吸引力甩動在層層綻放的歷史時空中。
2024年5月,王安憶完成長篇小說《兒女風云錄》,發(fā)表在《收獲》2024年第五期,這是王安憶的第十六部長篇。這部新小說呈現(xiàn)從二十世紀中葉到二十一世紀初期的歷史,以靈動的互文性,連接了作者在各個不同時期的寫作。王安憶從七十年代開始發(fā)表作品,超過四十年的創(chuàng)作生涯見證王安憶成為中國最有勇氣去面對“當代”生活的一位作家,《兒女風云錄》是王安憶自己的“再回首”,舞場上的老法師小瑟“身體一動,魂兮歸來”,記憶都活過來,從老上海到新上海,一直到此時此刻新時代來臨。魂兮歸來,卻是為了告別:歷史中所有的時刻都還在那里,但已經分明被紅綠燈有所選擇過;新時代轟轟烈烈,已經容不下一個過去的幽靈。
《兒女風云錄》之前,王安憶的第十五部長篇小說《一把刀,千個字》(2020)已經有著“再回首”的姿態(tài),這或許如薩伊德所說的“晚期風格”:經歷長久而卓有成就的創(chuàng)作生涯的作家和藝術家們,在自覺進入晚期風格的時候,與其說要固定自己的風格,塑造和諧的形象,毋寧是拒絕安頓下來的成規(guī)與程式,拒絕任何本質主義與觀念意義上的調和,而是無所畏懼地面對難以解決的矛盾,帶著有閱歷的眼光切入經驗中的復雜狀況。進入晚期風格的作家,具有一種不服從(intransigence)的力量。王安憶在當代作家中算是獨一無二的思想者,她從未滿足于一種形式的成功,在寫作途中不斷轉變風格,多次脫胎換骨,大約在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特別是在《叔叔的故事》(1990)之后,她已經自覺意識到需要不斷突破風格的固定化,并且提出抵抗成規(guī)的小說詩學主張(如她對思想和物質一元化的主張、不要特殊性和風格化的去個性追求)。在王安憶從八十年代末至今的所有長篇和短篇作品中,她持續(xù)將思想的力量帶入小說寫作。對于王安憶來說,小說就是思想的織體。她從未停歇地以小說敘事來穿透物質與形式的表象,介入當代生活深層的精神層面。
此前我曾在一篇論文中評說《一把刀,千個字》具有“當代”意義,這里的“當代”不是文學史上的分期觀念,而是指通過書寫打開時空隱藏維度的節(jié)點,這個節(jié)點就是體驗到“當代性”的剎那間,而文學的意義在于看見這個剎那,把握這個節(jié)點。這種非同尋常的“當代性”體現(xiàn)在王安憶的小說《一把刀,千個字》中,當代歷史的刀光血影,被藏在飲食男女世俗生活肌理之下,被遺忘機制有意排斥,但唯有那一把刀切開了歷史維度深處的所謂“視束交叉”(chiasm,梅洛-龐蒂用現(xiàn)象學哲學概念闡釋的讓不可見成為可見的界面),我們才能真正面對歷史層層隱匿起來的當下,滴著血的肉身傷口,穿過久久的、渺茫的時空,變成記憶的傷疤,再轉成“個個”字碼,文學的“當代性”正在此間。
《兒女風云錄》沒有《一把刀,千個字》那樣的銳利感,但在打開隱匿的方向上更進一步,這既承續(xù)魯迅意義上看透虛妄的態(tài)度,也有著張愛玲臨淵一瞥的透徹與空洞,然而終歸是王安憶自己在過去三十多年中寫作意識的延續(xù)。如果說王安憶是上海的書寫者,她曾經寫出海上繁華夢境,但落筆常在繁華過后、濃妝重彩去除后的虛無之鏡?!秲号L云錄》是王安憶又一次書寫跨越二十世紀長時段的上海歷史,最初她寫過市井里弄凡俗生活——如早期中短篇,但更重要的嘗試是從精神需求出發(fā)、猶如創(chuàng)世一般虛擬神話、懸想歷史的實驗敘事《紀實和虛構》(1992)。她在九十年代被比作海派傳人,這一時期最重要的作品《長恨歌》(1994),盡管較近寫實而偏向物質記憶、也不乏戲劇性,卻在視界上超出凡俗,落幕彌漫虛無之感。此后在《啟蒙時代》(2007)、《天香》(2011)和《匿名》(2016)等作品中,王安憶打開上海隱而不見的秘史,人物的獨特性都不重要,敘事既在特定的歷史時間之中,也可以忘卻時間、逸出于歷史,浸入在思想、女紅、再生等不同情節(jié)建構的世界意象之中,從啟蒙到隱匿,由盛景到世變,個人從社會中抽離出來,眼界朝向超越的層面。隨后,《考工記》(2018)幾乎是重寫《長恨歌》,只是這一次主人公從上海小姐變成一個沒有傳奇的凡人,海上繁華都收縮在一座房子的時空之上,到最后歷史和房子都化作碎片。在這一切之后,王安憶在《一把刀,千個字》中用盡力氣,刻寫歷史的深淵與人世的虛無,達到極致;《兒女風云錄》則像是所有這些書寫的余緒,這一次王安憶這樣描述筆下的人物,“和這間房子一樣,屬于歷史的殘余。前者是顯學,他則是秘辛。”
《兒女風云錄》中有許多情節(jié)可以對照王安憶此前小說的創(chuàng)作:小瑟的來歷,回響著《長恨歌》的旋律,柯柯一家三代女人,藏著一個王琦瑤的世界;練習跳舞的情欲身體,仿佛重現(xiàn)《小城之戀》(1986);小瑟在淮河故道的足跡所至,是王安憶《文工團》(1997)中鋪排的地理空間;甚至他聽中原大地上老太太講古的段落,遠遠地回應著王安憶的成名作《小鮑莊》(1983)……這部小說同時再次落實了王安憶自己的寫作原則:不要特殊人物和特殊環(huán)境,不要風格化,不要個性化的特殊性。開頭第一句:“上海地方,向來有一類人,叫作老法師,他是其中一個?!彼钦l?沒有名字,小時候在小資產階級的崇洋環(huán)境中被叫成“熱尼亞”,成年以后,雖然不當家,也被稱作“小瑟”,背井離鄉(xiāng)、歷盡滄桑之后,他變成”爺叔”,在舞場上他是神龍不見首尾的“老法師”。
小說起始,上海夜幕降臨,老法師帶著他自己的時間出場了,“一個獨立的時辰”,宛若在歷史時間之外,他是神秘的沒有面孔的空心人,只管跳舞:“和老法師跳舞,生手變熟手,熟手呢,變高手。腳底生風,眼看著隨風而去,打幾個旋回到原地,臉對臉,退而進,進而退?!瓐鲎又虚g的一對,如入無人之境,疾驟切換的明暗里,人脫開形骸,余下一列光譜。一剎那,回到形骸里,再一轉瞬,又沒了,有點詭異呢。然而,倘若掀起一角窗幔,透進亮,一切回復原地,他是他,她是她,眾人是眾人。無奈遮掩得嚴實,那鬼魅劇越演越烈,進到異度空間,仿佛回不來了。正神魂游離,舞曲終止,老法師將舞伴送到原位,石化的旁觀者動起來?!?/p>
這一個段落,老法師初次亮相,但他的舞姿卻同時成了自己的遮蔽。舞廳已經是在夜霧遮掩之中,老法師的獨立的時辰,淹沒在眾人的舞蹈之中。但即便空出了視野,人們看到的形骸中有沒有人呢?在層層遮掩之下,王安憶用到“異度空間”這樣的詞匯,是否人形之下有鬼魅,而鬼魅是什么?這異樣或鬼魅緣何而生,為何而來?他有什么的往事,來自怎樣的歷史?本文開頭提到的電視劇《漫長的季節(jié)》,刑警隊的偵探馬隊破不了案,多年之后再出場時,變成了“樺林舞王”,踩著拉丁舞步,但他不羈的造型、熱情的舞步掩蓋的只是自己的秘辛,魂牽夢繞,忘卻不了,難以忘卻,到最后他不得不再回首,直到過去的記憶淹沒他的意識,他喪失自我的時候,才終于悟到那被層層世相遮掩的真相。電視劇終究是大眾娛樂,需要給觀眾以期許,終有真相大白的一刻?!秲号L云錄》拉開大幕之后,是否會揭開真相,再回首能看到什么樣的秘辛?老法師身體移動,魂兮歸來——他如《匿名》中的主人公老新,身影隱匿在歷史的重重密林之中,王安憶的敘述從這一時刻往前一路追溯他的來歷,撲朔迷離,難以定型。
“和這間房子一樣,屬于歷史的殘余。前者是顯學,他則是秘辛。”
“他耐心等待觸底,然后慢慢起勢。”
【注:此文為作者正在撰寫的評論文章的第一部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