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2024年第6期|冉正萬:鬼架橋
編者前言
冉正萬在《無限的虛構(gòu)和有限的小說》一文中道出了自己對小說的理解:“由于現(xiàn)代小說描述的主要對象不再是現(xiàn)實世界,而是這個現(xiàn)實世界后面的種種可能性,真正的作家以虛構(gòu)的力量來接近真實,來向世界的本質(zhì)靠攏。作家想象力的高低越來越成為評價作家優(yōu)劣的標(biāo)準(zhǔn)。強(qiáng)調(diào)虛構(gòu)和想象力的重要性也就等于承認(rèn)世界的復(fù)雜性和不可復(fù)制性,作家描述的借界有知夢景,只是比夢景真實,比現(xiàn)實生活更豐富。但是在世界本來的豐富性面前,作家的任何虛構(gòu)和想象都僅僅是一種或幾種可能,而不是所有的一切。虛構(gòu)對個人而言是無限的,對可以虛構(gòu)的空間則是非常有限的。就像一滴水里有一枚太陽,但真正的太陽絕不僅僅在一滴水里。我覺得可以虛構(gòu)的‘空間’比宇宙更無邊無際,又像時間一樣無始無終。某種意義上講,虛構(gòu)似乎還是物質(zhì)的,它既可以描述,也可以觀摩鑒賞。在現(xiàn)實生活越來越豐富的情況下,虛構(gòu)給人帶來的精神享受也就越來越大。因為虛構(gòu)就是創(chuàng)造?!?/p>
在冉正萬的小說中,虛構(gòu)的創(chuàng)造往往給人眼前一亮的感覺,原載于《天涯》2024年第6期的《鬼架橋》就是一例。在這篇小說中,虛虛實實的描寫,讓讀者能夠在閱讀中體會到何為“比夢景真實,比現(xiàn)實生活更豐富”。
鬼架橋
冉正萬
鬼架橋位于花溪區(qū)黔陶鄉(xiāng)谷灑村和龍里縣草原鄉(xiāng)紅星村之間,分屬兩個州。所以沒必要去劃界,也不必去計較它的行政歸屬,深山溝壑,都是神的領(lǐng)地。這兒有一條叫得出名字的河流:擺冬河。河水很小,時斷時續(xù),叫小溪更準(zhǔn)確。
前來旅游的人不多,屬于小眾景點。
龍介益在山頂上停好車,正在尋找步道入口,一個姑娘問他要停車費,二十元。龍介益很是不滿:“荒山野嶺也收費,你有什么依據(jù)?”“看你說的,荒山野嶺?我又沒請你來。”“我不能來嗎?”“我不和你辯論,荒山野嶺也是我家的荒山野嶺,這就是依據(jù)。”龍介益拿出手機(jī),對方擺手,她只要現(xiàn)金。龍介益說,可我沒有現(xiàn)金呀。姑娘說,那等你回來再收。龍介益哭笑不得,回來也不會有現(xiàn)金呀。
黃色指示牌隱沒在茅草叢中?!耙藥穯??”龍介益看見一個中年人,本分地笑著?!斑h(yuǎn)不?”“不遠(yuǎn)不近。”“路好走嗎?”“開始好走,越走越不好走?!薄昂孟駴]什么人來?!薄笆茄?,好久沒有人來了?!甭肥乔嗍?,本來有三尺寬,被茅草和雜草占去大半,只剩下一尺來寬。已經(jīng)走出兩丈遠(yuǎn),龍介益突然意識到?jīng)]問他帶路多少錢,先小人后君子,免得一會扯皮。“帶路錢多少?”“一百。背行李加五十?!薄拔覜]行李?!薄拔視缘?,你給一百就行了?!饼埥橐嬗悬c意外,停個車都收二十,帶路才一百。那么有可能不遠(yuǎn),沒有人帶路自己也能去,想到有個人聊天也好,一百就一百吧。
進(jìn)入樹林后,石板路反倒寬起來。樹一旦繁茂,草就甘拜下風(fēng)稀稀拉拉,茅草甚至不知去向。大樹有榆樹、樅樹、杉樹、柏樹、橡樹和少量山毛櫸。山毛櫸挺拔英俊,柏樹彎拐倔強(qiáng),常青藤喋喋不休,被它纏上的樹非死即傷。龍介益覺得不能把它們當(dāng)人想,否則會越想越害怕。帶路人走得又快又輕松,龍介益則越走越慢,石板路太陡,小腿打閃。一根干透的山毛櫸樹枝掛在荊棘上,他費了點力才把它拉下來,折斷旁枝做成拐杖。拇指般粗細(xì),彈性極好。他們已經(jīng)走了一個小時,還沒走到谷底。
“會不會有蛇?”
“可能有?!?/p>
“還有好遠(yuǎn)?”
“要先走到峽谷里面。”
龍介益沒想這話什么意思,只覺得累。樹林里不再有樅樹、杉樹,亮葉青岡越來越多。這是一種枝葉繁茂的樹,能把光線完全擋在外面。
石板路越來越陡,龍介益不敢往前走,他不得不轉(zhuǎn)過身,面朝小路退著走。雙手雙腳被叮得發(fā)癢,沒有看見蚊子,但他只能把這一切怪罪給蚊子。撅了一把箭竹葉,用來拍打蚊子和汗蜂,同時給臉和脖子扇風(fēng)??上]有一舉兩得的效果,叮咬沒減少,扇風(fēng)效果也不好。
“到底還有好遠(yuǎn)?”
“要先走到峽谷里面?!?/p>
“峽谷還有好遠(yuǎn)?”
“下面就是峽谷。”
但愿答非所問是出于習(xí)慣而不是故意,在這里謀財害命太容易了。沒帶值錢的東西,但人家不知道呀。一旦踩滑摔下去,就得請人幫忙,這時再叫你出錢,出多少不可能討價還價,真是一樁好生意,不由心驚膽戰(zhàn)。龍介益下意識地抓住一株刺角茶,把茶樹搖得嘩啦響。
“你慢點?!睅啡苏f。
龍介益為自己的小人之心感到慚愧。
竹子越來越密,先是荊竹,然后是荊竹和藤竹混交林,竹子越密蚊子越多。蚊子餓了幾千年似的,叮咬速度極快,像電子子彈一樣從看不見的地方射來,咬上一口后不知去向。咒罵沒用,還是忍不住邊拍打邊罵。伸在一旁的已經(jīng)干枯的細(xì)細(xì)的竹枝大概聽不慣他的咒罵,不時狠狠教訓(xùn)他一下,抽得他眼淚都要滾出來。其實是他的身體或拐杖壓下去再彈回來的,可他覺得一切都是竹子的錯,它們是充滿仇恨和報復(fù)心極強(qiáng)的竹子。
倒回去的念頭被好奇心壓下去,想問到底還有多遠(yuǎn),又覺得已經(jīng)問過兩次,再問讓人嫌。何況倒回去也不近。石板路已經(jīng)變窄并且沒有石板,路是從石壁上鑿出的,最窄處只放得下半只腳。并且越來越濕滑,青苔越來越厚,踩上去像一層厚厚的淤泥。石壁上的路并非全是陡峭向下,也有平緩一點的,或者兩根原木架設(shè)的棧道。棧道上的蘑菇肥碩而又陰郁。他想,受好奇心蠱惑的人都應(yīng)該受到懲罰,我就不應(yīng)該來。
樹枝上掛了張紙條,寫著:小心落石。他被逗笑了,怎么小心?石頭落下來往哪里跑?無處可逃呀。紙條在風(fēng)中轉(zhuǎn)出另外一面,寫著:有鬼。
龍介益被這兩個字嚇得虛汗直淌,除了身體劇烈反應(yīng),峽谷、山崖、樹林都變了,被一種昏黃的顏色籠罩。第一陣嚇麻的感覺過去后,聽力、嗅覺、視力剎那變得特別靈敏。他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聞到枯枝敗葉和油螞蟻釋放出來的腥臭味,看到昏暗的樹林深處開著一朵百合花,花勾在莖上,呈7字形,像一把鐮刀。鬼片里死神的鐮刀就這模樣。他提醒自己不要隨便聯(lián)想,只有真正膽大的人,才會在驚嚇中得到滿足,我天生膽小,我只要平凡,不想為妙。
鎮(zhèn)定下來后,他決定倒回去。這時一只黃色蝴蝶在他面前翻飛,他看見它后,目光不自覺地被它牽引,它從他的視線里緩緩?fù)?,他看到了小溪。小溪就在腳下,離他不到二十米遠(yuǎn)。溪水收藏文靜以清澈,峽谷斧削凌厲以遮日。
龍介益頓時忘了痛苦,連滾帶爬跌撞至谷底,不顧踩進(jìn)水中鞋濕。
兩岸因為陡峭少土,植物特別孱弱。沒有遮擋,天光反倒可以映入溪流。龍介益洗手洗臉,懷著崇敬之情喝了一口干凈水。峽谷里有不少巨石,掉下來時一定壯觀,連山神都擋不住,它必須把某樣?xùn)|西砸扁砸碎,否則它就不是一塊巨石。如今安靜下來,讓飛鳥落腳,讓魚躲避追捕。溪水太文靜,流量太小,躲貓貓似的一會鉆進(jìn)沙子,一會再從別的地方冒出來。掉進(jìn)峽谷里的樹木,有的正在腐爛,自暴自棄地發(fā)黑發(fā)臭。有的還在生長,枝條一律向上,對當(dāng)初跌下山崖已經(jīng)釋然。
還沒到目的地。龍介益坐在石頭上休息時忘了帶路人,也忘了自己。帶路人背對著他坐在下游四丈遠(yuǎn)的礁石上。他想和他說點什么卻又不知道說什么好。一路走來,帶路人根本不和他聊天,總是和他保持兩三丈遠(yuǎn)的距離。他剛邁出第一步,帶路人已經(jīng)離開礁石。
“還要走好久?”
“快了。”
龍介益明明看見他回過頭說話,卻發(fā)現(xiàn)他的臉被頭發(fā)遮住。頓時毛骨悚然,他既心虛又不滿。峽谷里比剛才的路好走,小路傍溪水蜿蜒行進(jìn),不用爬坡下坎。但小路一再重復(fù),走了好一陣感覺還在原地。
“快了是多久,是半個小時還是一個小時?”
“走得快半個小時,走得慢一個小時?!?/p>
龍介益這次注意到了,帶路人并沒回頭。帶路人不用回頭也知道他在干什么,這讓龍介益浮想聯(lián)翩。他故意站著不動,帶路人發(fā)現(xiàn)后也不動。他猛跑幾步,帶路人沒有跑,仍以平常的速度走著,兩人之間距離也沒縮小。想起紙條上“有鬼”兩個字,覺得怪異,心跳立即加快。應(yīng)該有所準(zhǔn)備。正這么想,看見溪水里有根三尺長拳頭般粗的柏木,又圓又直。拄著走路不方便,打人足夠沉。剝掉樹皮故意在地上杵得咚的一聲。有股香味。一會要把它帶回家。滿意地回到小路上,看見枯葉上有張鈔票,面值二十元那種。他已經(jīng)有七八年沒見過二十元面值的紙幣。猶豫了一會,撿起來塞進(jìn)兜里。走了兩步又看見一張,一百元的。撿起來拿在手里暗想,不會還有吧?真的還有,草叢里還有兩張。撿起來后發(fā)現(xiàn)還有,十幾張。他感到害怕。怎么會有人在這里丟錢,會不會是陷阱?前后左右張望,沒發(fā)現(xiàn)有第三個人。帶路人在低處,中間隔著樹木和石頭,應(yīng)該看不見他在干什么。他狡猾地坐下去,帶路人果然“上當(dāng)”,也坐在一塊石頭上。在夢里也撿過錢,醒來后忍不住伸手在床上摸索,沒摸到錢,為兩手空空感到遺憾。今天蹊蹺撿到,有種偷偷摸摸的心虛,一種盲目的驚喜,同時卻又擔(dān)心到頭來一場空。
這次帶路人沒有躲他,等著他走近。他想,帶路人是不是要和我分錢?這讓他既害怕又不高興。帶路人等他走到身后,站起來往山上爬,比剛才那面大坡上的路更陡。
“天啦,還要上坡?!?/p>
帶路人說:“快了。”
“我走不動了。”
“我可以背你,再加一百。”
龍介益覺得一個男人爬在另一個男人的背上有點尷尬,渾身是汗,貼在一起也不舒服。“我不要你背,走慢點就行,照樣再給你一百。”
帶路人沒理他,貼著陡峭山坡往上爬。龍介益不時去抓樹枝或石縫,爬了十幾步,汗水把頭發(fā)打濕了,順著額頭流下來,澆得眼睛都睜不開。粗實的拄路杖成了負(fù)擔(dān),但他舍不得丟。摸紙巾時把裝在兜里的錢摸了出來,像樹葉一樣往下掉。有一張掉到溪水里才停下來。溪水太淺,擱在卵石上搖晃。把汗擦干后,梭下去撿起來。連同留在褲兜里的摸出來疊好,騰出一個空兜專門放錢。他對自己說:
“是錢,不是樹葉?!?/p>
為了回答他對錢的理解,樹林里傳來奇怪的叫聲:嘎嘎嘎、哦哦哦、哦嘎哦嘎、咕咕嘎咕咕嘎。一串高音伴隨著一串低音,那家伙有一個多聲部的喉嚨。帶路人撿起一塊石頭向樹梢打去,飛出一只烏鴉大小的黑鳥。
“這是什么鳥?”
“鬼郭公?!?/p>
“它怎么這么叫?”
“它一直這么叫?!?/p>
“你等我一下,我剛才撿到一筆錢,我分一半給你?!?/p>
“我不要?!?/p>
“收停車費的姑娘是你女兒嗎?”
“不是。”
“怎么不走了?”
“到了?!?/p>
龍介益抬起頭,在茂密的枝葉中看見兩座小山之間橫著一塊石頭。抵緊山體的兩頭略粗,中間大約一米寬。不像橋,像巨型石鎖的把手。原以為橋在擺冬河峽谷上,峽谷只是用來進(jìn)入的,到達(dá)橋下,峽谷從山腳一拐,不愿和鬼架橋搭上關(guān)系。
“嘿嘿,真的到了。這就是傳說中的鬼架橋。”
鬼架橋的來歷有個傳說。當(dāng)年自貴陽城經(jīng)青巖堡前往廣西的黔桂驛道上,有個驛差見多識廣,喜歡開玩笑。驛道經(jīng)黔陶風(fēng)吹坡,坡上一個山洼里住一戶人家。驛差經(jīng)常在這里歇腳,給這戶人家一點小費,或者一些不值錢但深山里見不到的小玩意。有一年,青巖堡被土匪攻擊,風(fēng)吹坡這戶人家的兒子在戰(zhàn)斗中被打死。山洼里只剩兒媳和老公公兩人,一個和善的中年人和一個總是皺著眉頭的小媳婦。驛差感覺兩人關(guān)系不正常,開玩笑說:“這樣也好?!崩蠞h求他不要說出去。驛差開玩笑說,不說出去可以,除非你給我在峽谷上修座橋,這條路太難走了,每次都把我累得腳葩手軟。驛差真的是開玩笑,他完成這趟公差后交班當(dāng)起了驛丞。幾年后一封信不得不親自送,來到風(fēng)吹坡,那戶人家的房子已經(jīng)坍塌,屋子里的人不知去向。有人告訴他,風(fēng)吹坡多了一座橋,不在峽谷上,而是在山坡頂部的兩座小山之間。是那個中年人和兒媳變成鬼后修建的。驛丞汗顏,他沒遵守諾言,不知把他們的故事說了多少遍。驛丞變成鬼后把橋另一頭的石頭劈掉,成了斷頭橋,讓橋失去作用。不再有人走,世間就不再有人知道他們的故事。
龍介益仰頭看了一陣,心中感慨萬千,覺得應(yīng)該賦詩一首,但他只脫口而出一句:真他媽的神奇!橋下樹樁掛著麻繩,得拉著麻繩爬上去。帶路人噌噌幾下爬到了山坳上,坐在石頭上吹風(fēng)。
抓住麻繩之前,龍介益想把拄路杖丟到上面去。拄路杖只停留了一小會,從石頭上翻滾下來,越過頭頂,跳到一叢灰貓條樹上。撿不回來了。灰貓條樹掛著一團(tuán)團(tuán)果實,紅色果子像噪鵑的眼睛,熟透的果子像羊屎。這種樹又叫羊屎條。噪鵑就是鬼郭公。龍介益懷著一種蹩腳的不服,拉著麻繩爬了上去。
他剛爬到山坳,帶路人已走到橋頭。橋頭上有一棵歪斜的柏樹,樹腳牛腿般粗,三條樹根像雞爪一樣插進(jìn)橋頭石縫,只靠石縫里的一點土和偶爾飄來的雨水,活得像受過傷的人一樣堅強(qiáng)。
帶路人從橋上走了過去。龍介益替他抓緊腳趾頭。帶路人走到橋中間,轉(zhuǎn)過身向山坳作揖,然后向?qū)γ嫔狡伦饕?。他的腰再彎深一點就會一頭栽下去,甚至吹口氣也能把他吹下去。一旦掉下去,有可能滾到谷底。即使被崖壁上的小樹擋住,那么高,也會粉身碎骨。
龍介益走到橋頭,發(fā)現(xiàn)橋面其實很平整。帶路人在另一頭說,他先走了,他還有事。
“你一會順著這個半崖走,走出杉樹林再走那個坡,那個坡上有條大路,不一會就可以走回去。”
“路好走嗎?”
“好走。”
“我們剛才為什么不走?”
“我好給你帶路呀?!?/p>
“什么意思?這有什么不同?”
“我?guī)阕呦旅婵梢允斟X,走這條路不能收錢,太近了?!?/p>
龍介益被這荒誕的說法氣得哭笑不得。
“我還沒給你錢呢?!?/p>
“你一會回來再給我嘛,這里信號不好?!?/p>
“我有現(xiàn)金?!?/p>
“我不收現(xiàn)金?!?/p>
“為什么?”
“有人拿死人錢給我,我沒認(rèn)出來?!?/p>
“差別那么大,你都沒認(rèn)出來?”
“印得跟真的一模一樣,哪里認(rèn)得出來?”
龍介益感覺出來了,這個老實人挺有心機(jī)。
帶路人離開后,龍介益站起來,以便更多涼風(fēng)吹到身上。走過去好像也沒什么,他自言自語地走了兩步,伸手抓住柏樹。柏樹斜得厲害,他沒法靠上去,只能把手伸直。一股風(fēng)從手臂下方吹過,風(fēng)不大,卻像要把他抬飛起來。他急忙閉上眼睛。
閉眼時間一長,腳下似在搖晃,他忙又睜開。其實他只閉了幾秒,卻感覺好幾分鐘。第一次感覺身體這么重。平時聽人說減肥,他從不參與。他不胖不瘦。今天感覺到了沉重,像鐵塊像石頭一樣重,一種往下墜的感覺。為什么不能像鳥那樣輕呢?如果自己是一只鳥,翅膀多長才飛得起來啊?腦子里想到的不是翅膀,而是咣當(dāng)作響的鐵皮。大風(fēng)把鐵皮吹到天上,聲音特別大,不是因為驕傲,而是它知道,自己隨時會掉下去并且終將掉下去。他這么想是他知道自己長不出翅膀,非要有翅膀只能安裝兩塊鐵皮。
風(fēng)小了下來。他摸了摸褲兜的錢,還在。但是,這錢怎么這么軟?想起帶路人說的話,這錢會不會是假錢,甚至是冥幣?手上全是汗,有點滑。摸出來,無法判定真假。它們泡在水里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了,加上光線又不好,無法舉起來看水印。丟了吧,不屬于自己的東西不吉利。掏出來丟下去,頓時輕松了許多。這感覺太好了。為了丟干凈,又檢查了一遍,檢查過程中手機(jī)滑脫,掉到地上后停住,他還沒來得及彎腰,它繼續(xù)向下滑,一直滑到橋下。算了,他想,重新買一個。
他坐了下來。屁股下面是一塊平整的石頭。他偶然在網(wǎng)絡(luò)上看到有人說到鬼架橋,還有圖片,看上去一點也不危險?,F(xiàn)在才知道無論什么相機(jī)都拍不出這種危險,要么拍橋身,要么拍整個山體,兩種拍法都看不出危險。這和他一個人來鬼架橋有著同樣的隱喻,表面上,來看這鬼架橋是出于好奇,其實是因為最近難熬,總是心情不好,諸事不順。想找個人聊聊,把微信和手機(jī)通訊錄都調(diào)出來,仿佛和每個人都可以說說,卻不想找任何人說。“諸事”分開來講算不上大事,既不影響前程也不影響目前的生活。試探著和一個研究星座的女生在微信上說了說,這位比他年輕幾歲有幾分神秘的女生回了一句:可能是最近能量波動大引起的吧?!澳芰坎▌印笔鞘裁匆馑妓麤]查,大概意思能猜到。讓他感覺奇怪的是,最近幾年,女性,尤其是年輕又漂亮的女性研究星座和命相的特別多。
手機(jī)在看不見的地方響起鈴聲。這讓他高興:響吧,響有屁用。
前天,郊區(qū)一個桃園的黃桃熟了,父親生前工作過的研究院副院長打電話叫他去摘黃桃。他問是單位組織去還是他們自己組織去。副院長說當(dāng)然是自己,現(xiàn)在單位哪敢組織。父親生前是研究院一把手,兩年前在任上生病去世,父親大學(xué)畢業(yè)后就在研究院工作,人緣不錯。他是父親那些同齡人看著出生、長大的,對他寵愛有加。桃園在河邊,路不好走,得開越野。副院長說派車接他,他拒絕了,他的車是轎車,底盤并不低。不想車接的原因是他必須帶糍粑一起去。平時外出,讓母親管糍粑,這幾天母親在成都。糍粑是一只薩摩耶,才兩歲,特別活躍,喜歡撲上去和人擁抱,甚至親吻。他比其他人晚到一個小時。路況并不差,轎車進(jìn)出一點問題也沒有。有人在釣魚,有人在打麻將。他不喜歡釣魚也不喜歡打麻將。帶糍粑來,除了因為放在家里沒人管,還想找個寬敞的地方,放手讓它跑,讓它撒野。他看出來了,開銷方面有可能自掏,但院長和副院長都在,仍然有單位組織的意思,想來和不想來的人都得來。他們邀他打麻將,他笑著擺手。不去摘桃子嗎?他問。沒人回答,他們在忙各自的事情。他牽起糍粑走進(jìn)桃園,解開繩子。感覺只要在視野之內(nèi),他吼得住。掉在地上的桃子看上去好好的,糍粑嗅了嗅,不再感興趣。它喜歡追逐突然從桃子上起飛的綠頭蒼蠅。作為狗,于它算是打獵活動。他不準(zhǔn)它咬蒼蠅,太惡心了。追蝴蝶,又覺得蝴蝶那么漂亮,不應(yīng)該弄死它們。當(dāng)它追逐小鳥時,他像長輩一樣笑著說,你追不到的,你又不會飛。糍粑無獵物可打,但并不無聊。除了桃樹還有櫻花樹,櫻花開過后,它們安靜得像進(jìn)入睡眠狀態(tài)。糍粑只要看不見他,就會跑回來蹭蹭他再跑。這種幸福感只能一個人獨享。當(dāng)糍粑又一次去追一只螞蚱,不一會兒聽見一聲尖叫。他跑了過去,一個小女孩倒在地上,糍粑正在舔她的臉。他邊吼邊去摟糍粑的脖子,套上繩子后拴在櫻花樹上?!安灰?,它不咬人?!薄皞侥銢]?”“對不起哈,嚇到你了?!迸⒋蠹s十來歲,坐在地上哭,手上的野花折斷了不少?!澳沁呌袪颗;?,我?guī)闳フ!薄安灰蘖?,好嗎?”女孩哭聲小了,突然站起來,向飯莊走去?!皩Σ黄鸸!彼谒砗笳f。女孩離開后,他從樹上解下牽狗繩,蹲在糍粑面前。“叫你不要撲人,就是不聽?!薄安荒軗淙?,記住了嗎?”糍粑伸出爪子,他握住爪子搖了搖。果園里越來越悶熱。他和糍粑往外走。糍粑幾次跳起來,想把繩子叼在嘴里。在小區(qū)散步時,發(fā)現(xiàn)沒其他人,糍粑都會跳起來叼繩子,自己牽自己,不要人牽。一般情況下他都會松手,給它幾分鐘的自由。現(xiàn)在不行,不管有沒有人都得牽著它,剛才就是教訓(xùn)。走到一叢葡萄后面,他聽見有人說話,還有水聲。透過葡萄葉縫隙,他認(rèn)出其中一個是院辦主任夫人,也在研究院工作,還有一個大概工作不久,二十七八歲,穿白色連衣裙,連衣裙上的白色綴花很漂亮?!安粫缘檬悄膫€叫他來的?”主任夫人憤憤不平地說,“從小嬌生慣養(yǎng),走到哪里都把狗帶起?!薄肮眍^鬼腦的。還好沒傷到,如果傷到,我才不管他是哪個?!闭f完牽著小女孩離開了。剛才沒看見小女孩,被水泥臺擋住了。一種不舒服的電流從地上傳到腿上,傳遍全身,再從牽狗繩傳到狗身上。電流強(qiáng)度一半是尷尬,一半是氣憤。他本想帶糍粑離開,這樣一來就得撒謊,并且還要向那么多認(rèn)識了三十多年的人撒謊。掉頭走到桃園深處,直到摘桃子的人發(fā)現(xiàn)他。他們和他開玩笑,抖落他小時候的糗事。走出桃林,他只要了兩個桃子,說還有約,必須打道回府。最讓他難過的是“鬼頭鬼腦”,碩士畢業(yè)后父親安排他到研究院工作,他斷然拒絕,他才不要,他覺得自己必須光明磊落。原來無論你怎么做,在別人眼里都有可能是鬼頭鬼腦。
想到這里感覺后背麻了一下,那天從大地傳到身上的電流還沒耗完。特別想念父親。即便父親還在,他也不可能和他說這些事,但不會這么難過。
當(dāng)他從網(wǎng)絡(luò)上知道鬼架橋,他就決定一個人來看看。不是為了讓自己得到什么啟發(fā),只想一個人去沒人或至少沒有熟人的地方走走。
最初的恐懼過去后,他決定從橋上走過去。今天才知道自己恐高。他意識到這一點,笑了笑。橋不長,但很窄。最窄處只有八十厘米。橋西邊離地面也就十來米高,東邊則有四五十米。盡量不看東邊,可他越堅持,越是有股無形的力量讓他把臉轉(zhuǎn)向東邊。他蹲下去,蹲在雞爪似的柏樹根上。蹲著走了幾步,雙手摸著石頭又走了幾步。
那天晚些時候,副院長派人送來一袋桃子,他把桃子放進(jìn)冰箱。等母親回來后送給她,他不喜歡黃桃,袋子里的黃桃他一個也不想吃。他們住一個小區(qū),他不跟父母住在一起,就是不想讓人覺得他鬼頭鬼腦。
風(fēng)吹在榆樹上,樹葉發(fā)出嘻嘻、嘿嘿的笑聲。龍介益越聽越害怕。鬼郭公也叫起來,聲音特別大,似乎就在他頭頂,卻又看不見它的身影。還有天牛,昂昂昂昂,吔吔吔,像發(fā)動機(jī)正要熄火,卻又突然馬力十足地開動起來,吔吔吔,昂昂昂昂,昂昂昂昂。
龍介益趴在橋上,閉上眼睛不行,睜開眼睛也不行,雙手撐在橋上,感覺自己隨時有可能掉下去。他想喊救命,胸部被壓住,聲音不大,喊不出來。聽見自己的喊聲,似乎是另一個人在喊,和樹林里的其他聲音有某種暗和。他在恐懼和孤立無援中哭了起來。他覺得自己就要死了,而這種死和其他死有所不同,不是生命結(jié)束,是在恐懼和無助中生不如死。
突然安靜下來。仰頭看了看,是父親。父親仍然如生前一樣胖胖的,滿臉微笑。
天牛和鬼郭公不再叫,山谷里安靜得連風(fēng)都沒有。
“來,站起來。只有兩步,站起來走過去?!?/p>
龍介益站起來,沒讓父親牽手。
【作者簡介:冉正萬,作家,現(xiàn)居貴陽。主要著作有《洗骨記》《銀魚來》等?!?/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