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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小劇場戲曲年度試吃報告:講故事比做周邊更緊迫 
來源:北京青年報 | 解三酲  2024年12月02日09:42

一年一度的“小劇場戲曲試吃報告”又來了。是的,又是去年那個在小劇場戲曲創(chuàng)新的夾縫里撿地方戲傳統(tǒng)精華來吃的我??磻驎r一向無問西東,但若是向小劇場要傳統(tǒng)戲曲吉光片羽,實踐下來難免南轅北轍。

鶯鶯和張生婚后過得還好嗎

今年的當代小劇場戲曲藝術節(jié),呈現了10個劇種的18部作品。其中有好幾出都是基于女性視角對傳統(tǒng)經典劇目的翻案和新解。呂劇《紅蓮渡》把元雜劇《月明和尚度柳翠》中的兩世故事壓縮到一世,讓女主人公恩仇得報、沖破內耗;楚劇《又從西廂過》續(xù)寫《西廂記》,展現崔鶯鶯和張生為愛相守卻貧賤夫妻百事哀的后續(xù)。

《紅蓮渡》用內心中兩個“我”的設定,來外化、表演主人公的思想斗爭。這個點子如今已不新奇,但因為選擇了一對雙胞胎演員來進行舞臺呈現,觀演時有不少樂趣。楚劇《又從西廂過》用湖北大鼓來串折,又化用了楚劇傳統(tǒng)折子《打豆腐》,來呈現崔鶯鶯和張生的婚后日常,特別是女性的養(yǎng)育責任、家務壓力如何磨滅了風花雪月。這既展現了湖北地方藝術善于表現市井生活的長處,又呼應了對女性家務勞動價值重估的關注。

但崔鶯鶯作為相國之女,在私情敗露這樣極端嚴重的事件發(fā)生時,母親都沒有和她斷親,何以在她成婚之后能忍心看女兒徹底墮入貧困?這似乎不夠合理。創(chuàng)作者為鶯鶯安排了一種名為“霧中花”的藥物,服下之后她變回風雪花月而非鍋碗瓢盆的鶯鶯,負責生活的人就變成了張生。但是如此設計兩人處境的互換以及在鬼門關前的醒悟和抒情,明顯脫離了《西廂記》的情境,顯得生硬,反倒不如借用元雜劇最后一折“草橋店夢鶯鶯”的設定,把愛情被生活的艱難困苦消磨掉了的無奈,作為張生的一場大夢,“明知夢境無憑準,無聊還向夢中尋”。

《復活》女主給自己寫了一封信

今年我從小劇場戲曲節(jié)收獲的周邊是歷屆最多的。戲曲節(jié)的首個劇目、改編自托爾斯泰著作的豫劇《復活》,演出散場后給觀眾送上了彩蛋——一封女主角的信,多年后經歷審判入獄的她寫給當年“戀愛腦”狀態(tài)的自己。散場時隨信擺在一起供大家翻閱的還有主演新出的文集,想來此信也是親手所為。信寫了三頁,還貼心地留了一頁空白,給大家蓋章用,印面內容都是劇中的金句和關鍵場景。

我還挺樂于看到演員寫的角色分析的,其中的門道在眾多名演員傳記中十分具有吸引力,當然前提是圍繞一個立得住、受歡迎的經典角色。表現“始亂終棄”“救風塵”本來就是傳統(tǒng)戲的擅場,此戲把《復活》的故事搬到民國初期,雖然小說中對19、20世紀之交俄國現實的大量描摹無法呈現,但也不算方枘圓鑿。可惜改編舍掉了西蒙松這個陪伴、救贖性的角色,女主角的心理調適、轉變顯得過于突兀,而她被拯救出獄后放棄和男主重歸于好,也顯得不再那么合理。

因此我更想看到主演自己的理解,但信中很難歸納出大意,能讀取出的信息是要有自我、要放下。信中所呈現出的女主形象既富于女性意識,又十分豁達通透,十分適配主創(chuàng)給她安排的開放性結局。但是綜合民國初年“娜拉出走”的年代背景,以及劇情給出的女主的具體人設,她很難如字里行間流露出的這般“正直勇敢有閱讀量”。

將精力投注在講好故事上

今年梨園戲帶來的是《〈陳三五娘·平行時空2〉大悶·賽博朋克》,劇名復雜而抽象?!洞髳灐肺铱催^,是傳統(tǒng)戲《陳三五娘》中十分考驗演員功力,也十分考驗觀眾耐心的獨角戲。五娘月夜回憶她與陳三相識相戀的過程,情緒由婉轉遞進到激烈,可以與昆曲《牡丹亭》中的《尋夢》齊觀。若干年前觀看曾靜萍現場演出此折的動容,至今記憶猶新。論及“賽博朋克”我就不甚了了,畢竟類似熱詞每幾年都換好一撥兒,還沒等弄明白怎么回事,這一波潮水已經退去了。

此戲開場最引人注目的,不再是梨園戲固有的壓腳鼓表演,而是一名戴面具、動作機械的男性,以及臺周十分炫目、不停變換各種科幻風內容的屏風,還有臺下不停變顏色的光帶。

屏風上顯示的字幕提示:一個AI意外進入梨園戲的世界,暫時無法聯(lián)通相關信息,而一直在試圖鏈接中。關于梨園戲的介紹一一閃過,AI退到了靠近下場門的舞臺邊緣坐下,壓腳鼓和旦角演員次第登場,一場常規(guī)的梨園戲表演開始了。

把劇種和劇目介紹搬上舞臺,并不是這部戲的獨創(chuàng)。今年在小劇場京劇“群英會”中上演的《〈夢〉京昆粵新編“臨川四夢”》,也是這樣用字幕提示的方式串聯(lián)“四夢”片段。湯顯祖的作品到底有多好,并不需要百科詞條式的介紹或者詩詞鑒賞詞典式的評述來告訴觀眾,哪怕是場上選曲不夠完整連貫、個人表演風格也并不盡如人意,也足以讓人一窺“四夢”的詞曲精妙,而引發(fā)繼續(xù)深入了解的欲望。主創(chuàng)對自己沒信心,也要對湯顯祖有信心。

《大悶·賽博朋克》演至高潮,臺上的旦角在表演,臺周的屏風在閃現梨園戲各種行當十八步科母的關鍵詞,AI也做出相應的身段動作?;旧矶伪硌萃?,AI也完成了升級,開始披上行頭直接演繹《陳三五娘》的關鍵情節(jié)。旦角繼續(xù)表演《大悶》,AI則是快進劇情,臺上臺下聲畫不同步,還挺有“反差萌”。

去年小劇場戲曲節(jié)時,總結梨園戲何以能成為小劇場戲曲的壓艙石,原因主要是該劇種的演出用精簡的舞臺設計、精準的科步動作表演細致入微的人情,使得我這種不諳方言因而對演唱欣賞有限的人也能被戲中情、身上功所感動。但加入了賽博朋克的梨園戲,所有投射給演員表演的關注,都被光帶、字幕和同時進行的另一處表演所干擾。這些干擾在傳統(tǒng)戲的調度中本來是極力避免的。這種設置,別說讓觀眾沉浸式地欣賞,大概連劇情都難以進入,自然談不上對技藝的贊嘆,沖淡了以往梨園戲能帶給觀眾的美好體驗。

在理論探索和制度設計上都尚未解決的問題,觀眾不會難為戲曲創(chuàng)作者給出跨越時代的答案。有所關注已是進步,但要如何更加圓融地用故事、用劇情來呈現這種關注,對主創(chuàng)的考驗更為實際和迫切。在周邊上、潮流上發(fā)力是戲曲抬眼看世界的表現,但同時也該更多地將精力投注在講好故事上,投注到小劇場最能放大的表演和演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