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逆旅人間 《當代》2024年第6期|梁鴻鷹:家有所養(yǎng)(節(jié)選)
導讀
從養(yǎng)家禽補貼家用的年代,到對寵物呵護備至的今天,家庭中豢養(yǎng)動物的變化,折射出社會生活的發(fā)展脈絡。而在動物家園中所扮演的多種角色,也構成了“我”,塑造著“我”。
專欄·逆旅人間
家有所養(yǎng)
文|梁鴻鷹
當我看到我的馬自由地在草地上撒歡——我很想把我的臉貼在它毛發(fā)濃密生氣勃勃的頸部,向它講述我的生命。當我撫摸著我愛犬的頭——我知道它不要求我有意義,或者為自己做出解釋。
——[巴西]克拉麗絲·李斯佩克朵《星辰時刻》,閔雪飛譯,第28頁,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年7月版
強行回憶是沒有必要的,因為我們所有人的記憶都很脆弱。如果我們眼睛全神貫注,那樣并不難領會征兆與警告……
——[葡萄牙]若澤·薩拉馬戈《大象旅行記》,王淵譯,第35頁,作家出版社,2015年5月版
那是盛夏時節(jié)的晚飯后,我與三四位好友進入北京八大處公園散步,行至一棵大樹之下的時候,一只兩三個月大的花貍小貓來到我腳下,怯生生,又異常堅定地圍繞著我,久久不肯離去。我心一軟,把它抱起來,撫慰一番再放到地下,與大家繼續(xù)前行。但小貓仍不放棄,復跟隨我走了一段緩坡。待我們幾人從證果寺返回大樹之下的時候,那只小貓又來到我腳邊,繞來繞去,盤桓再三。同行的尹兄說,看來有緣分啊,干脆帶回家養(yǎng)著得了。包兄說,起碼能陪你到退休后若干年。于是,當晚我就載著小貓,將她帶回家,收為寵物,當作我們家的一員,兒子們一致叫她“妙妙”。
妙妙,一直是我微信的頭像,十二年后的今天,依然活蹦亂跳。
1
我家最早豢養(yǎng)的動物是雞,可惜它們不是寵物。
在某個初春時節(jié)的晌午,“有小雞賣嘍”“小雞買不”的叫聲越過小院,一聲聲,一遍遍,越來越讓我們一家人坐不住。有好幾年了,大概每逢這個時候,媽媽、姥姥、我和妹妹都會豎起耳朵傾聽這種腔調(diào)特別的呼喚,討論要不要去買些回來,其實也只是聽聽而已。而這一天,母親則說,我們?nèi)タ纯窗伞?/p>
見到那些嘰嘰喳喳的小雞雛,體弱的母親興致大發(fā),仔細打量、反復篩選,最后挑出四只,盛在笸籮里,讓我端著,高高興興地回了家。那些早春時節(jié)從遙遠地平線上準時冒出來的老鄉(xiāng),對自己擔子里叫個不停的小雞雛很自信,對它們的去向蠻有把握,專屬于他們這個行業(yè)的叫賣聲在精打細算的婦人們那里很少落空過,哪些主婦更慷慨、哪些老太太磨磨嘰嘰,他們同樣心里有數(shù)。雞雛買賣的現(xiàn)場,只有婦孺,沒有男人。母親對養(yǎng)雞的執(zhí)念,在此次買回小雞雛之后,就再也沒有消失過。
養(yǎng)雞成為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城鎮(zhèn)居民家庭的標配,由那個時代特定的物質(zhì)條件決定,普遍的物資匱乏,一律住平房,成為養(yǎng)雞養(yǎng)鴨最重要的土壤。吃到自家的蛋,聽到自家公雞打鳴,每戶居民想做到就都能做到,不養(yǎng)雞的人家倒顯得有些另類。雞可被剩菜剩飯養(yǎng)活,公雞在如約而至的早晨打鳴,母雞誕下屬于自己的卵子,在院子里神經(jīng)質(zhì)般左顧右盼,咯咯嗒嗒叫個不停,可增添一個家庭的生機,更帶來為食物苦惱時代的便利實惠。主婦們買雞雛是為了得到雞蛋,其次才是肉,聽公雞打鳴屬于捎帶的福利,除了這些,再無其他考量。問題在于,雞雛們無論是不是在笸籮里,毛色、個頭、體形均毫無差別,很難憑外觀辨別出雌雄。上帝以神秘之手,執(zhí)掌著雞雛性別的天平,即便再智慧的主婦也難以十拿九穩(wěn),母親雖以最大熱情親自下場,但在判斷雞雛性別這件事情上,比其他主婦也高明不了多少。頭一次買回的四只雞雛,在兩三個月后,脫掉原本統(tǒng)一的偽裝,徹底暴露了本來面目。有一只被我們稱為“四黃”的,毛色慢慢變成紅褐黑相間,居然長出通紅的雞冠;被我們命名為“大黃”的那只,不負眾望,毛色金黃,成為產(chǎn)蛋高手;“二黃”外衣變淺,幾成奶白色;“三黃”則尾巴上出現(xiàn)了黑翎,產(chǎn)蛋水平一般。四只里有三只能供應雞蛋,已算相當不錯,但打鳴的公雞“四黃”蠻橫無理,經(jīng)常欺負母雞,拿它一點辦法也沒有。轉(zhuǎn)年春季,母親又興致勃勃地前去選雞雛,這次她從不同笸籮里特意挑花色不同的雞雛,共計四只,結果公母各占一半。在買雞雛的第三個春季,母親又著意挑選同一花色的雞雛,結果還是公母各占一半。
養(yǎng)雞帶來的實惠和甜頭實在誘人——飼養(yǎng)不需多少技術,食量適中,從不挑食,玉米面拌野菜,抑或一些谷子、廢米或糙米,它們一律吃得津津有味,令飼養(yǎng)者易于接受。更重要的是,雞沒有生過病,不挑戰(zhàn)和考驗人的耐心。等第一批三只母雞長到可以下蛋的時候,姥姥時不時捉住一只,從肛門伸進食指探個虛實,專注而專業(yè),很少失過手,這個本事像是早就擁有的一樣。每當她探到“寶貝”,就得意地宣告,發(fā)動我和妹妹將母雞堵在雞窩里,以免蛋下到別的地方。
雞的世界有自己的法則和生活方式,只是我們不了解。巴西猶太作家克拉麗絲·李斯佩克朵是寫雞的高手,雞與雞蛋,公雞與母雞,雞雛與雞公,時常降臨在她的字里行間,短篇小說集《隱藏的幸福》九萬三千多字,就有《蛋與雞》《愛的故事》等直接以雞為題材,她曾說,葡萄牙語不利于思考,但她的議論卻以獨特的思考直擊人心。在《愛的故事》里,一個擁有兩只母雞的小女孩觀察母雞之后認為,“母雞很焦慮,而公雞的痛苦幾乎與人類相同:他們的后宮里,沒有真愛的存在,而且,他們要徹夜不眠,才不至于錯過最遙遠的光明最初那一縷。然后以最大的聲量歌唱。這是他的職責,也是他的藝術?!惫u很好斗,《春秋左傳·昭公二十五年》曰:“季、郈之雞斗。季氏介其雞,郈氏為之金距?!敝v魯昭公二十五年(公元前517年)魯國大夫季氏和郈氏斗雞。季氏給他的雞上了防護器具,郈氏將他的雞腳距上套上金屬刺。因為斗雞,兩家大鬧起來,雞斗變成人斗。后來魯國國君昭公幫郈氏的忙,起兵攻打季氏。魯國三家大夫聯(lián)合起來抵抗,打敗了昭公,昭公逃亡到齊國。唐玄宗天寶初年,詩人李白在長安賦詩《一百四十年》,其中有“斗雞金宮里,蹴鞠瑤臺邊。舉動搖白日,指揮回青天”等名句。
那只與“大黃”一起最早來到我家的公雞“四黃”,永遠認為自己是老大,擁有院子里的一切,它經(jīng)常對第二年才到來的公雞“黑子”發(fā)飆,找機會就向?qū)Ψ桨l(fā)起進攻,“黑子”不甘示弱,伺機迂回進攻,待其不備,報一箭之仇,又激起“四黃”反撲,直至頭破血流后才稍有停歇?!八狞S”屢次發(fā)起進攻,屬典型的挑釁、逞強、侵略,它幾乎日日鬧事,直到院子里塵土飛揚才肯罷休。以游擊戰(zhàn)術對付蠻橫“四黃”的“大黑”,也不是省油的燈,這種打斗,讓大家實在看不過去,成為改善伙食的導火索。
把“四黃”由雞變成雞肉的任務,歷史性地落在了我身上。此前,我頂多做過麻雀的劊子手,將麻雀割喉,裹在泥里,燒著吃,或?qū)Ⅱ唑?、螞蚱等的翅膀、腿腳撕掉,眼睜睜看著它們倒地,放在火上烤著吃。讓我屠殺一只雞,則是另外一碼事。當我左手抓著這只雄赳赳的活物,盯著它那火紅火紅的雞冠,右手握著菜刀的時候,我不免膽寒和猶疑,眼前出現(xiàn)了它最初來這個院子時的若干畫面。它給我們帶來不少樂趣,即使經(jīng)常欺負“黑子”,也像是不得已,基因決定的,瞧它的雞冠,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紅,令我聯(lián)想起針管里的血液、打在作業(yè)本上的紅叉、過年貼出的紅對聯(lián)。我走神,不忍,膽寒,手軟,使它趁機從我的左手掙脫,右手上的菜刀頹然落地,圍觀的媽媽、姥姥和妹妹感嘆著,向我拋來有些復雜的眼光。所謂躲過初一躲不了十五,我清晰地記得,三天之后,在“四黃”與“大黑”鏖戰(zhàn)兩三個回合,滿院子再度塵土飛揚之后,姥姥又將菜刀遞至我手中,看著為剛占過上風而沾沾自喜的“四黃”,我不得不再次領受任務。忘記“四黃”是怎么落入我手中的了,這次我有了些破罐破摔似的決絕,好像是在一個木樁子上,刀起“四黃”頭落,沒有想到的是,待我撒手,無頭的“四黃”居然滿院子飛奔,繞場三匝之后,才在劇烈的抽搐中倒地。
這天夜里,我嘴里帶著雞肉的味道進入不安的睡眠,受到不祥而怪異的畫面不停地糾纏。次日早上,意識被侵擾的我走到院子里,本能地將頭扭開,刻意不看昨天“四黃”“就義”的那個木樁子曾經(jīng)矗立的地方。但不管怎么回避,都不能讓“四黃”的腦袋返回身子上了,我的脖子發(fā)緊,轉(zhuǎn)動艱難,為目光躲開“那個地方”,我試著望向房頂,恍惚中仿佛看到“四黃”漂亮的羽毛被扎成一面旗子,在晨風中獵獵飄揚,像是“四黃”披著孔雀的七彩外衣從屋頂再度出征,翩然翱翔到別的地方……
2
肯定是養(yǎng)雞帶來的實惠超出預期,媽媽在養(yǎng)雞興致最高的時候,又為我家接納了新的物種——兔子。久病在身的母親早已厭倦吃藥、散步、休息這樣枯燥的生活,養(yǎng)雞為她的生活不斷添加新內(nèi)容,雞蛋的數(shù)量、打鳴的次數(shù)、雞的爭斗與勤懶,都是她愛聊的話題。兔子,作為在城里很有口碑的動物,當時已被廣泛飼養(yǎng),從不少來家串門的大小朋友那里,母親了解到,兔子唾手可得,乖巧大方,可愛至極。于是,某夏日的清晨,一只小白兔降臨到我家。到底是怎么到達我家的?誰帶來的?我一時想不起來了。只記得它被盛在一只小柳條筐子里,小小的個頭,通身雪白,眼睛紅紅的,鼻子不停動著。兔子像是早已明白自己在食物鏈中的弱勢地位,周圍任何細小的動靜,都會引起過激反應,但它絲毫不反感我的熱情摟抱,樂于伏在我左臂上,接受我右手的撫摸。它是溫順、馴服、乖巧的。袁靖《動物尋古》一書說:“馴化的動物都是可以馴化的,不可以馴化的動物各有各的不能被馴化的原因?!蔽覈湃藦膰L試飼養(yǎng)兔子到最終成功經(jīng)歷了一千多年的時光,直到明代引進穴兔,才成功開啟家兔飼養(yǎng)的歷史。
兔子的好處是靜得不發(fā)出任何聲響,缺點是跑得快,捉不住?!秾O子兵法·九地》曰:“是故始如處女,敵人開戶,后如脫兔,敵不及拒。”以及俗語“跑得像兔子一樣”,都是說它奔跑迅疾,難加控制。除此之外,兔子天線似的耳朵、不停翕動的鼻子、安靜沉思的勁頭,不斷給全家?guī)碚勝Y。兔子畢竟是兔子,不管多可愛,養(yǎng)在家里也不是個事呀,于是壘個兔窩把它安頓下來又成了我的任務。彼時我也就上小學三四年級,泥瓦活已無師自通,設計、打地基、砌墻、抹墻、蓋頂,一應流程和工藝,經(jīng)過壘雞窩的鍛煉,現(xiàn)在像是更為得心應手了。兔窩設在雞窩斜對面,依東墻而建,長一米半,寬近一米,呈長方形,三面用七八層土坯形成合圍,窩頂用木棍、席子、麥秸等搭建,兔窩正面底部設一個正方形小門。封頂時,柴火、楊樹柳樹紅柳的枝條都用上了,能擔當“屋脊”的兩根木棒最難找。壘雞窩時難找的是供眾雞晚上歇息的那條木棍,要平整牢靠,需砂紙打磨。而兔窩的兩根“屋脊”,得到了小伙伴的支援。對,想起來了,送我“屋脊”的,就是贈我兔子的同班同學賈又強,家住縣醫(yī)院西邊最后一排房的正中間。土坯雞舍和兔窩都經(jīng)不起雨打,每次雨后,雞舍和兔窩我都要去修補一番,雖稍欠美觀,卻從未垮塌過。
兔子是打洞高手,所謂“狡兔三窟”,早有《戰(zhàn)國策·齊策四》為證。我們完全不用擔心兔子在住的方面的冷暖。兔子食草,不挑食,只要是含有葉綠素的植物,來者不拒。飼養(yǎng)雞與兔子最大的區(qū)別,便是葷與素,正如不必給兔子吃剩飯,同樣不給雞吃青草。雞一到我們家就是結伴的,而“大白”(因其通體雪白,我們叫兔子“大白”)孤身一兔,需獨自挨過白天黑夜,我經(jīng)常看到它橫著蹲在門口,豎著耳朵,鼻子不停翕動,是在沉思,還是在回憶?“大白”也會想念自己的兄弟姐妹吧,還有小伙伴們的笑聲、爭吵、苦惱,一定還留在心里。眼睛藏不住秘密,我似乎看到了,不能讓它獨處。兩個月過去了,每當我看到“大白”橫在門口,就不敢直視它,尤其是它的眼睛?!按蟀住毖劬Υ?,通紅,巨圓,因為眼睛里的血絲(即毛細血管)反射了外界光線,透明的眼睛才顯出紅色,它們單眼視角即達一百八十度,無須扭轉(zhuǎn)脖頸,即可凝視我的粗鄙和不安。
給兔子找伴還得求賈又強。又強養(yǎng)了七八只,不必磨多久,就從他那里薅來一只,也是白的,回家取名“二白”。兔子的雄雌很難區(qū)分,好像上天執(zhí)掌著雞的性別平衡一樣,也默默保守著兔子雄雌的秘密。與此相比,我們局限性不小。人類時常處于初始之井,只能看到有限的天空,更多的無知,像是禮物,被上蒼回饋。話說兩只兔子相見甚歡,幾個月過去之后還是一樣,而這幾個月之內(nèi),又強家的兔子連下了幾窩,膨脹得發(fā)愁,窩都顯小了,于是,在一個黃昏時分,又強主動用個網(wǎng)兜,又拎過來兩只白兔。
這兩只白兔自仲夏時節(jié)降臨,秋天還沒有到來的時候,“大白”和“二白”肚子就鼓起來了,過幾天,它們身上的毛左一片、右一片,被拔掉不少,姥姥說這是小寶寶要誕生了。果然,幾天后,“大白”生出五只小兔,“二白”生下四只白兔。記憶的簡陋無法形容我們當時的局促,家里的兔子一下子翻了三番。大家突然發(fā)現(xiàn),兔子群體的食量讓我們難以承受。我和妹妹不得不每天出去拔草。逢我倆貪玩,早上出去,晚上才回來,媽媽和姥姥就急得團團轉(zhuǎn),生氣、埋怨、斥責,我倆雖一再表達內(nèi)疚,姥姥還是催我倆盡早把兔子送幾只給別人。
后來——當記性不夠用的時候,我們就說“后來”。在記憶無法填滿文字所需溝壑之時,那就交給“后來”吧。總之,后來,我在縣醫(yī)院遇到一個穿著白大褂的老頭,半張著嘴走路,因工作努力而總是滿頭大汗。他不像是在診室上班,我遇到他不是在去醫(yī)院大樓的路上,就是在離開醫(yī)院的路上,他沒有一次不是半張著嘴的。他盯住我,瞇縫著眼睛問:“小同學,你家里養(yǎng)沒養(yǎng)兔子?有幾只?”我瞬間有種秘密被泄露的感覺,他半張的嘴,不太爭氣的牙,錯落著,別扭著,在口腔里打架。我不想回答,只想躲開他,還好,他讓開路,待我取完藥返回,他又迎上來,半張著嘴,再次問起我兔子的事兒,繞來繞去,欲言又止,最后說可以幫我“收幾只”。
過幾天,賈又強主動對我說起兔子。原來他爸爸是衛(wèi)校實驗員,學生做實驗需要兔子,除了家里養(yǎng),他也幫忙“收”。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征求媽媽和姥姥的意見,她們同意得都很痛快。于是,在一個雨過天晴的時刻,我用兩只網(wǎng)兜,各裝一只白兔,送給賈又強。抓捕這兩只白兔的過程并非刻骨銘心,將掙扎的它們運出院子時,我和妹妹才有些依依不舍。后來——又是“后來”,與兔子不斷地離別,對我們來說已成常事,送三四只不算什么。直到有人挑著擔子來收,我們也樂得用兔子換錢。已經(jīng)長大的兔子,不斷被那些胡子稀稀拉拉、說話外地口音的“老鄉(xiāng)”收走?!袄相l(xiāng)”歲數(shù)大,牙齒缺損嚴重,給錢的時候手很緊。賣了幾只之后,我們也不舍得了,畢竟,家里養(yǎng)兔子,說白了,也為改善伙食。
終于有一天,兔子走向我家餐桌。首個為此獻祭變?yōu)橥聿鸵坏兰t燒肉的,便是最早來到我們家的“大白”。就是那個曾經(jīng)孤獨的“大白”,與“二白”做過伴的“大白”,生過數(shù)窩白兔幼崽的“大白”,增添我家負擔的“大白”,離世后兒女被遠方“老鄉(xiāng)”收走的“大白”,兒女曾被送至衛(wèi)校的“大白”。(近半個世紀后,我終于在某高校圖書館的某本《實驗手冊》里看到,家兔,白色毛、紅眼、嘴較尖、耳短而厚的中國本兔,可用于心血管、呼吸、泌尿系統(tǒng)、神經(jīng)系統(tǒng)等的實驗。我們養(yǎng)的,原來就是中國本兔。)大白是否經(jīng)歷過死別的傷痛和苦惱,現(xiàn)已不甚重要,在此,我必須選擇性地遺忘當時手起刀落的情景。我似乎想起,自己下手已經(jīng)絕無猶豫之態(tài),像個老練的樵夫、高傲的射手、冷血的廚師,所有動作完成得絲滑利落,直至“大白”閉上紅紅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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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得坦白,就這樣,后來,我由家里動物家園的積極草創(chuàng)者、建設者、維護者,理所當然地化身為動物的克星、死敵和屠夫,手藝老到,不斷精進。說實話,我曾在被屠戮的母雞肚子里看到過成串的蛋黃,在白兔腹內(nèi)發(fā)現(xiàn)業(yè)已成形的胚胎,作為營養(yǎng)之王的公雞母雞,以及擁有“肉中之素”美譽的“大白”“二白”們,由我變?yōu)槿馐?,送上一家老小的餐桌。這種技藝,在我接下來飼養(yǎng)的鴨子身上,也得到了部分磨煉與提升。
“大白”“就義”的第二年春天,遙遠地平線上冒出來的戴草帽的挑夫們,不僅帶來了小雞雛,還帶來了小鴨雛,黃的、黑的、白的、灰的,一律長著長長的嘴巴,煞是可親,而它們的鴨蹼,不僅沒有增加行走的本領,反倒在行走時成了累贅,讓它們遠不如小雞雛靈活。母親看著這些歡欣跳躍的小鴨雛,不禁眉頭舒展,樂得話都多了起來。她左挑右揀,拿起來一只灰色的看看,放下,揀起來另一只白的端詳半天,對了對眼神,又放下,最后目光落在了大多數(shù)淺黃色的鴨雛身上,像魯迅筆下的蘇聯(lián)盲詩人愛羅先珂那樣,她挑了四只淺黃色的,毛茸茸、顫巍巍、圓嘟嘟的小鴨??吹贸?,母親顯然不是心血來潮,像是早就胸有成竹。偏好也好,執(zhí)念也罷,大家都贊成,看著它們和小雞雛擠在一起,嘰嘰喳喳叫個不停,我們開心了半天。
……
精彩全文請見《當代》2024年6期
【梁鴻鷹,1962年6月生于內(nèi)蒙古。中國作協(xié)主席團委員,中國作協(xié)理論批評委員會副主任。文藝報社原總編輯。出版評論集《在場與審思》、散文集《歲月的顆?!贰⒃娂秾μ煺娴慕Y局嚴陣以待》、小說集《散裝時間》及譯作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