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學(xué)》2024年第11期|程一身:觀世界(組詩)
程一身,本名肖學(xué)周,河南人。著有詩集《北大十四行》《有限事物的無限吸引》;專著《朱光潛詩歌美學(xué)引論》《為新詩賦形》《讀詩課》《昌耀詩藝研究》;譯著《白鷺》《坐在你身邊看云》《宇宙重建了自身》《歐洲故土》《黃色房間》。曾獲北京大學(xué)第一屆“我們”文學(xué)獎,第五屆中國當(dāng)代詩歌獎之翻譯獎,第五屆栗山詩會翻譯家獎。
觀世界(組詩)
1雪的歷史
所有企圖美化世界的雪
都以自身的融化結(jié)束
2中年不等式
如今,我對生活的熱愛
略小于對人類的失望
3失引力
過去那些令我魂牽夢縈的美
如今對我已不再具有吸引力
4自畫像
持續(xù)存在于時間里的詞
是你唯一的住所或囚室
5一切病
火焰貼著木柴燃燒
直到木柴變成灰燼它才熄滅
6仁慈
彌漫在空氣里,未感染人的病毒是仁慈的
盤旋在心中,未付諸行動的殺人(包括自己)念頭是仁慈的
葉子頌
在疾風(fēng)中亂抖時,葉子依然保持著
對生、互生、輪生、簇生、基生、
螺旋生的狀態(tài);葉脈依然不改其美
分叉狀、網(wǎng)狀,像手掌,像羽毛,
以及各種平行脈:弧形的,直出的、
橫出的,還有焰火般的射出平行脈
新年與自新
冬日沅江晴暖的下午
我在步行街附近的岸邊散步
一艘渡輪剛剛離去
對岸對我沒有吸引力
這邊未必風(fēng)景獨(dú)好
貴在有我,有我就可能有一切
元旦不元旦也不重要
日子無新舊,如果不能自新
每一天都會重復(fù)昨天的自己
此刻耀眼的陽光射入波紋內(nèi)里
鎖鏈中空的投影減輕了大地的重負(fù)
而我愿意把一株長出新枝的
老柳樹視為同類,沒有什么比它更美
我能感到它自由的呼吸
使周圍的寂靜發(fā)生均勻的輕微戰(zhàn)栗
雪國的雪
擦亮照在它身上的陽光
擦完鄰近游移的空氣
擦亮朝它觀看的眼睛
如此純粹璀璨的美存在于
塵世并非虛構(gòu)
將疏松堆積成堅實(shí)
那份彼此牽掛的熱烈
讓看到它的人絲毫感不到寒冷
甚至未察覺心已被它悄然凈化
背后的犀牛
她后背的汗跡如一只犀牛
那么孤單安靜,在八月
剛升起的太陽照射下
隨她的慢跑緩緩移動
她每天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跑道
只為減去身上的贅肉
一場充滿希望的絕望斗爭
此刻她的肌膚尚未濕透
后背的犀牛正在變形
可能變成大象或四不像
緊緊貼在汗浸浸的肌膚上
隨持續(xù)的慢跑緩緩搖晃
她只想晃掉滿身的肥肉
卻沒想到晃掉背后的犀牛
與羅羽夜游柳葉湖
湖水如黑冰邀我們踏上去
彎月懸空看不見倒影
你從我臉上看出憂郁
難道僅僅是不如意
對美的欲望使人憂郁
誰能擺脫美與道德的雙向撕扯
我懂你的愛:用酒精澆灌沉醉
也明白夜游的中年婦女
為何讓溫馴的牧羊犬陪伴自己
此地雖美,不宜扎根
你反復(fù)勸我回家鄉(xiāng)
回家鄉(xiāng)是否就能回到快樂呢
美即是幻,幻美于真
濟(jì)慈和我,哪個更清醒
奇特建筑
簡潔優(yōu)美的線盡情延伸
彼此應(yīng)和,就像漩渦
脫離了肉體,脫離了河流
篆刻在我夢境的白凈墻壁上
手指撫過,凸起的線條
如反復(fù)探身的長蛇
圍繞著自身的空洞
形成一座移動的奇特建筑
我情愿看雨
遺憾,這張拍攝雨的照片
只拍到了雨洗滌的事物
跑道長椅路燈攝像頭
事實(shí)上此刻雨下得很大
伴隨著有節(jié)奏的唰唰聲
一行行整齊的雨線均勻
落入草地,不是垂直撞擊
而是傾斜著(仍不改整齊)
滲入事物。甚至風(fēng)
也不能吹亂它們的布局
沒有人要求雨這樣完美
它自己情愿。這豈不讓
某些隨意分行的人羞愧
雨比詩美,我情愿看雨
五月一日的廣州塔
纖細(xì)而扭曲的孤獨(dú)投影在珠江
仍不改變自身的弧度
岸上游人穿梭如魚群
也改變不了你的弧度
除了你的白硬高細(xì)
其實(shí)你能給那些人帶來什么
那些暫時離開名利場的人
那些臨時走出家庭單位的人
那些此時無須被醫(yī)院急診
也未被饑餓趕進(jìn)飯店的人
那些此刻未被手機(jī)控
也未被情欲控的人
至多是隨假期而來的感官美
你似乎有意提醒他們沉默
但他們有說有笑地看著你
或者排成一隊以你為背景拍照
他們只求來過
不會陪你更不想成為你
那么孤獨(dú)還那么弧度:
似乎在刻意扭曲自己
中途退場
——悼念張國榮辭世二十周年
整個四月耳鳴著張國榮
歡樂不再的哭訴聲
戲是演不完的,每場都想完美
只是這顆心再也感不到快樂
日子是過不完的,每天都相似
只是這病身再也感不到快樂
昔日歡樂不能永在令人悲哀
追憶想象的歡樂盡皆虛幻
既然再無歡樂何必繼續(xù)活著
這世界不再是我的舞臺
日日新
清晨從夢中醒來
曙光伴隨暴雨
自頭頂清潔我全身
讓我每天做個新人
大地微塵
大地,先于我出現(xiàn)后于我存在
我在你表面的一百平米棲息多年
消耗了一些氧氣水陽光和食物
大恩不言謝。三十年來以書謀生
終被書所誤(書中自有千鐘粟、
黃金屋、顏如玉還是荒唐言?)
譯過詩,抒過情,皆無傷大雅
半世為人,半世微塵,飄蕩盡余生
端午抒情
——重寫《錦瑟》向抒情圣手李商隱致敬
深沉的愛并不承諾永恒
只是活一日愛一日
畢竟用來愛的肉體終將老去
空氣中震顫的音符彌漫的燈光
并不暗示或期冀永久
夜色里舊路泛白如河流
萬有終將失去但并非虛無
你的人你的愛,讓愛永久的企圖
如今只剩模糊記憶
擁有才會失去,擁有必將失去
這永難康復(fù)的肉體,終將失去
你我共享只為兩心知的塵世至美,終將失去
一生熱愛盡成隱忍
關(guān)了燈,室內(nèi)物從黑暗中
浮現(xiàn)出來漸漸清晰
床頭柜上攤開到某一頁的書
今生已不必再讀
讓盒里的藥永久陪伴盒子
吃了它們也無益于病體
望著遠(yuǎn)處站在打開了一半的
衣柜門前的梯子
我已無心整理世界任其混亂吧
白亮的行李箱向我滑動四輪
似乎怪我很久未曾用它
一生熱愛盡成隱忍
從前總想推遲實(shí)現(xiàn)
以為歷時愈久快樂愈多
哪知如今力不從心
體驗(yàn)一下尋常的快樂也很艱難
雨夜抒情
急驟的雨點(diǎn)敲擊大地的鼓
似乎要給世人一個新塵世
隨黎明而來的新塵世
真誠仍只能用來被欺騙
善良仍用來被欺負(fù)
美仍在作秀,惡仍在作惡
密集的生命仍用來被毀滅
大雨不理會塵世是否有人
它淋濕每個時代的大多數(shù)——
窮人的頭頂,淋濕豪宅的樓頂
淋濕此刻所有未打保護(hù)傘的活人
也淋濕那個傾心于抒情力度的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