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22年第7期 | 暗影
李唐,1992年生于北京。出版長篇小說《上京》《身外之海》《月球房地產推銷員》,小說集《菜市場里的老虎》《熱帶》,曾獲十月文學獎、紫金·人民文學之星文學獎等。
他聽到那奇怪的響聲。他伸出胳膊,拿起放在床頭柜上的手機。電子屏幕的光瞬間照亮他的臉。他嚇了一跳。兩點五十三分。屋內一片黑暗與寂靜。聲音忽然停了,以至于他以為是在做夢或是幻聽。接著,聲音又響,他側耳傾聽,確定是現(xiàn)實中的聲響。
那是一種微弱的、不規(guī)則的響動。響幾下,止住,又繼續(xù)。他立刻意識到,是活物。這不是冰箱的嗡鳴或家具內部的膨脹,也不是管道里的水流聲,而是某種活物的動作。它聽起來距離并不遠,大概是在客廳的玄關附近,并且就在家中。他無法置之不理。他微微側身,看到背對自己熟睡的趙栗?;璋抵校荒芸吹剿@現(xiàn)的模糊輪廓,聽見她均勻的呼息聲。她總是睡得很死。她自己也說過,外面無論刮風打雷,她都能安之若素地睡去。每次她來到這里過夜,都早早睡下,簡直像是老年人的作息。他懷疑趙栗有點兒嗜睡。而他呢,不是獨自在客廳戴著耳機打游戲就是看電影,有時實在無聊,也就睡覺了。
趙栗睡覺不怕吵,但是怕光。因此,每次她睡覺時,不光要關燈,還要拉上窗簾,以免外面的光線照射,手機也要關掉屏幕。一切準備就緒,屋子里就像是防空洞的內部,讓他不止一次回想起小時候停電時的場景。然后,他聽到她窸窸窣窣地鉆進被窩的聲響,以及一句帶著困倦的“晚安”。往往幾分鐘后,她就睡著了。
而他在黑暗中睜著眼睛。
他和趙栗的生物鐘并不一致。遇到她之前,他幾乎從未在兩點鐘前睡過覺。即使無事可做,他也要刷刷手機,或者看一會兒書,完成任務似的推遲睡眠。他是自由職業(yè)者,靠給人寫一些雜七雜八的文案為生。當然,這不是他的最終目標,他還沒有想好以后究竟要做什么。從廣告公司辭職前,他還有一些積蓄。他并不著急。
趙栗在一家外企工作,每天七點半起床,然后還要再過四五個小時,他才會慢慢醒來,迎接新的一天。因此,當他躺在她身邊時,覺得自己是在完成一種修行:如何異常清醒地待在黑暗里。有時,他會思考這一天做過的事、見過的人,總結有哪些失誤或是成功。他會反復琢磨文案里的句子,在腦子里將它們打磨得盡善盡美。有時,他的思緒會飛回很遠的過去,記憶的深處,甚至悄悄想起他曾經交往過的女孩。那個時候,他看著蜷縮成一團黑影的趙栗,覺得有些不可思議。是什么力量讓他最終躺在這個女孩身旁?又是什么力量使之前的女孩徹底從他的生活里消失了?
漸漸地,他的眼睛可以辨認出黑暗中的事物。即使沒有一絲光線透入,他仍能看清屋里的衣柜、書架、書桌、桌子上的物品,以及趙栗的臉龐。與實際相反,她睡覺時的表情像是警惕的小動物,好似一點兒風吹草動都會驚醒。她也確實醒來過——當他不小心拿起手機,屏幕的亮光會讓她揉揉眼睛,嘟囔幾句。因此,當他確認她沒有被亮光驚醒,才放心下了床,穿上拖鞋,朝客廳走去。
聲音還在。
他小心翼翼地關上臥室的門,才打開客廳的燈。燈光一下子充斥于各個角落。凌晨三點,他的眼球干澀,忍受著強光的刺激。他瞇起眼,適應了好一會兒才看清東西。所有事物都在那兒,客廳的樣貌他閉著眼也能浮現(xiàn)出來,現(xiàn)在也沒有任何不同。沒有想象中撬門而入的不速之客,沒有突然的驚嚇。一切都完好無缺,除了聲音。那聲響在短暫地停頓后,繼續(xù)響起來,像是有人在撓紙盒子。他慢慢地尋找聲源,來到門口的鞋柜前。似乎是從這里發(fā)出的。他站住,凝視鞋柜,思考究竟會是什么。他腦子里呈現(xiàn)的第一個畫面是蛇,這源于他曾經看過的一則新聞:一條蛇鉆進了空調管道里,然后突然從空調里掉落下來。沒人能想到自己家里會進來蛇,除了此時此刻。他不受控制地想象著一條蛇正在陰暗的鞋柜里扭動,尋找出口。他順手拿起鞋柜上拆快遞的剪刀。
與蛇的畫面同時出現(xiàn)在他腦海中的,是趙栗。他知道她從小最怕蛇,不論是看到電視里的蛇,還是圖片上的蛇,甚至是一段關于蛇的描述,都會讓她非常排斥。他曾故意發(fā)蛇的圖片嚇唬她,導致了一場爭吵?,F(xiàn)在,他才意識到,在自己的想象里,蛇的畫面已不知不覺和趙栗緊緊綁在了一起,像是條件反射。多荒謬,他想,正是對蛇的劇烈排斥,反而使她與蛇不得不彼此依附。
他將左手放在鞋柜把手上,深呼吸幾下,猛地拉開柜門。
鞋子整整齊齊擺在三層的鞋柜里。上面兩層有他的幾雙運動鞋、皮鞋、帆布鞋,最下面則是兩雙備用拖鞋,還有她換下來的白色高幫女士運動鞋——她在這個家里暫時留下的為數(shù)不多的物品之一。他們已經交往兩年,可她在這個家里面的痕跡依然趨近于無。
他愣了幾秒鐘,像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又俯下身,在里面搜尋。聲音在他開門前再次停止了,里面沒有任何活物。他重新關上柜門,手支在柜頂,安靜地站著等待。他有種莫名的確信,認定聲音仍會響起。
他猜對了。還是同樣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近在咫尺。終于,他發(fā)覺聲音不在屋內,而是在門外。他透過貓眼往外看,樓道漆黑一片。他手里仍握著剪刀,慢慢將大門打開一條縫。
是一只黃色的長毛小狗。它見門開了,便想往里鉆。他立刻下意識地又將門關上,只留下更細小的縫隙。從門縫里,他能看見小狗趴在門邊,兩只濕潤的眼睛眼巴巴地望著他。接著,它抬起前爪,撓了兩下防盜門。一時間,他不知道該怎么辦了。它一定是與主人走散,然后認錯了房間。它想要回家,撓了一晚上防盜門,希冀引起注意??墒撬咤e了。狗的鼻子不是最靈敏的嗎?他將門敞得更大些,為了讓它聞清楚自己身上的味道,好知錯離開??尚」啡耘吭谠?,抬眼望著他。它的毛發(fā)還很干凈,不像是野狗。
他關上門,從冰箱里找出半截香腸。他故意扔得很遠,小狗果然受到吸引跑開了。他如釋重負般再次將門關上。
后來直到他入眠,那個聲音沒有再響起。
第二天早上,他意外地醒得很早。如果是往常,他睜眼時趙栗早就上班去了。她總是貼心地不吵醒他。每次醒來,他看著床鋪,都會想象趙栗輕輕起身,在昏暗中彎腰,穿好襪子和衣服,然后獨自收拾、洗漱、出門的場景。
但這天,沒有任何特殊情況,他立刻就醒了。那時,趙栗剛剛脫下睡衣,準備換衣服。
“早上好。”他感到格外清醒。
“你怎么醒得這么早?”趙栗將睡衣放進衣柜里。
他們一起刷牙、洗臉。趙栗的牙刷是粉色的,而他的是藍色的,放在同一個塑料杯里。這也是趙栗在這里留下的痕跡。
然后,他們一起下樓,在附近的連鎖店吃早餐。他很久沒這么早起過了,發(fā)現(xiàn)空氣的味道和陽光的顏色都不一樣,仿佛一切都是嶄新的,連夜趕制出來的。他神清氣爽,拉住趙栗的手。她轉過頭,飛快地看了他一眼。
餐館里大多是上班的年輕人和晨練的老人?;\屜冒著熱騰騰的白色蒸汽,他們找到位置坐下。菜單是只屬于早晨的,過了這個時間就會換成正餐的菜單。他忽然想到,這是他們第一次一起外出吃早餐。趙栗不上班的時候,他們都會睡到很晚,醒來后匆匆吃點兒東西。他們一起在外面吃了那么多次飯,吃早餐卻是頭一次。
他不知道趙栗有沒有意識到這一點。趁著她的豆?jié){剛端上來,他說起了昨晚的事。
“真的?”趙栗仰起臉,望著他,“怎么不叫醒我?”
“很晚了?!彼f,突然感到一陣心虛,但說不清為什么。
“后來呢?”
“它自己走了。”
趙栗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用勺子小口喝著豆?jié){。餐館里很嘈雜,但那是獨屬于早晨的、一天開始之時的嘈雜。
“它應該是去找主人了?!彼S口說道。
他放下了心。他終于知道剛才那陣心虛的來處——趙栗喜歡狗,雖然她自己沒有養(yǎng),但她總是會提及她父母養(yǎng)的兩條拉布拉多,經常給他看它們的照片。它們多么可愛,而她是多么想念它們。每次回老家,她都急不可待地要抱抱它們。剛剛,他害怕趙栗覺得他冷血,將可憐的小狗關在門外。
但是她沒有再提關于小狗的話題。他們吃好以后,在地鐵站口告別。他覺得今早一直有種東西沉淀在自己體內,輕柔、不易察覺,但他每走一步都能感受到它的存在。重新回到小區(qū),陽光已經沒有他剛出門時新鮮了,似乎正蛻變成他熟悉的那種光線。路過小區(qū)花園,他刻意繞了一個大彎。正在健身或聊天的老人們漠然地望著他。并沒有見到那只小狗的身影。它有可能在另一個地方,或者更好的情況是,它已經回到主人身邊。
到了家,屋子里靜悄悄的。他站在客廳的地板上,沒有脫外套。他好像從未感受過家里竟是這么安靜,簡直令人難以忍受。他打開鞋柜,那雙白色高幫女士運動鞋已經不見了。他忽然感到沉淀在體內的東西瞬間變硬,猛地刺了他一下。他來到衛(wèi)生間,塑料杯里的牙刷還在,粉的和藍的,并排放在一起。
又是一天忙碌的生活:甲方、修改意見、產品資料、電話會議……這一整天,他會時不時地回去看看那兩支牙刷,好像要反復確認它們的確在那兒。
三天后,凌晨兩點,他又聽到了熟悉的刮撓聲。
這次,他沒有想任何多余的事,徑直打開了門。它蹲在門口,仰頭望著他,同樣濕潤的眼睛,仿佛它從未離去。
“你怎么又來了?”他也蹲下來,猶豫著要不要伸手摸摸它。它看起來與上次沒什么兩樣,依然惹人憐愛,只是似乎更加疲憊了。
“我不是你的主人。”他將掰碎的香腸放在它的爪子旁。它低下頭,先是嗅了嗅,緊接著伸舌頭舔舐起來,轉瞬間就將香腸塊吞入口中。他拿起手機,給它拍了兩張照片,想給趙栗發(fā)過去,但想到時間太晚便作罷。他終究還是輕輕地摸了摸小狗的頭頂,柔軟,如嬰兒的毛發(fā)。
現(xiàn)在,他依舊搞不清這是一只被遺棄的狗,還是單單跟主人走散了?;蛟S它并沒有把自己當成主人,而僅僅是來要吃的。當它吃完后,想要鉆進屋來,被他用腿頂了回去。他并不喜歡養(yǎng)寵物,尤其是來歷不明的動物。如果有傳染病怎么辦?并且,他內心還有另一重隱隱的恐懼—— 一旦放它進屋,恐怕就再也擺脫不了它了。
他又拿了一整根香腸,還用小碗盛了水,放在樓道的墻根。饑腸轆轆的小狗立刻被食物吸引過去,于是他關上了門。
那兩張照片終究沒有發(fā)給趙栗。他怕趙栗會說:“我們收養(yǎng)它怎么樣?”到時自己該如何回答呢?他從不認為自己能養(yǎng)好一只活生生的動物,就像他小時候曾想買街邊的小倉鼠,母親將他硬生生地拽走,冷冰冰地說:“先把你自己養(yǎng)好。”
事實上,幾乎一整天,趙栗都沒有給他發(fā)任何信息。這在他們交往的兩年里發(fā)生過,但也不算經常。他知道趙栗又對這段關系疑神疑鬼起來,然后,他會收到她的質問,諸如“你到底喜不喜歡我”“我覺得沒什么信心”之類的短信。
之前的一天晚上,她在他家過夜。那天她一反常態(tài)地很晚才睡,外面的風吹過小區(qū)里繁茂的樹木,像是下起一場雨。
“你想不想我搬過來?”她忽然轉過身,凝視著他。
“嗯?”他一時沒反應過來。
“你想不想讓我進入你的生活?”她頑皮地笑了笑。黑暗中,他依然能看清她的表情,還有閃爍的目光。
“當然?!边^了一會兒,他說。
“我困了?!彼f著打了哈欠,重又轉身背對他。
之后的日子里,她再也沒提過這個問題。
是一時的心血來潮,還是他片刻的遲疑讓她失望了?他沒有追問過。他們繼續(xù)延續(xù)著之前的交往模式,有空兒的時候,她會過來,然后基本上兩個人一起共度周末時光。
但是,他還是會不時想起那天的場景,想起趙栗的那句話。“你想不想讓我進入你的生活?”這意味著,一個人想不想真正接受除自己以外的另一個人。
趙栗沒有發(fā)信息的時候,他有些難熬,但也盡力克制主動發(fā)信息或打電話的沖動。除了莫名的自尊心,他也知道這個時候,當趙栗陷入情緒中,自己無論如何討好、試探都無濟于事。他們都需要自己走出來,自己想明白。
手機振動了一下。
“今天太忙了,連著開了三個會。你過得怎么樣?”后面還加了一個擁抱的表情。
他松了口氣。與此同時,他又情不自禁想到自己像是那只小狗,只不過,他終究要幸運些,門一次次地為他開啟。
他們相識于附近的那個有湖水的公園。那年夏天,他還在廣告公司工作。下班后,他偶爾會去公園里遛遛彎。他喜歡站在樹木的暗影里,看著遠處霓虹璀璨的大廈,或是坐在湖邊的長椅上,一邊看著黑黝黝、泛著幾抹燈光的湖面,一邊用手拍蚊子。長椅后面有一條隱秘的小路,灌木叢里每隔幾米就有一盞地燈,射出綠光。路面鋪著塑膠,因此總是能見到夜跑的人影,從這里一晃而過。
那晚,當他從長椅上起身準備回家時,聽到身后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可以幫幫我嗎?”
他轉過身,穿過灌木叢,看到一個女孩坐在地上,抱著左腿。
“能扶我到那邊的椅子上嗎?”她說,“我抽筋了。”
女孩穿著白色的緊身跑步服,喘息還未平復。他攙著她的胳膊,幾乎感覺不到什么重量。他們一起在長椅上坐下。
“謝謝?!迸⒄f,慢慢活動著抽筋的腿。她穿著緊身褲,雙腿修長,全身上下似乎沒有絲毫贅肉。他們的家離得不遠,為了表示感謝,女孩提出請他吃夜宵。那時已是夏末,晚風變得清涼。他脫下自己的牛仔衫外套,給女孩披上。
趙栗總是會開玩笑,說他們的相識是“一場意外”。是的,這是一個突然出現(xiàn)在他生活中的女孩,出乎意料,毫無預兆。然而對她來說,他又何嘗不是如此?他們已經交往了兩年多,但他仍然覺得自己并不了解她。比如,趙栗也是自己住的,但他從來沒有去過她的家,總是她過來。她給出的理由是,她并不習慣別人到自己家里,寧愿忍受高額房租也要一個人住的原因即是如此。是的,他們在戀愛,但他也是“別人”。他覺得理所應當,并沒有感到受傷。有很多次,他送她回家,看著她上樓。趙栗住在四層,他看到四層房間的燈亮起來,才轉身離去。
有時,他會想象趙栗的房間。床單是什么樣的?她曾提到過,臥室的墻上掛了一張北野武的電影海報,是掛在哪面墻上?
趙栗的房間對他而言是神秘的,就像是她本人,他所看到的都是她呈現(xiàn)在他面前的樣子,但一定還有很多東西隱藏在暗影中。每個人都是如此,都有不為人知的一面。他從未對她講述過之前愛過的女孩,沒有告訴她自己的一些生活習慣就源于她們。不,那些事他不會對任何人講了,每個人都需要擁有一個陽光照不到的角落。
生命的最初歲月,他曾生活在一個沒有網絡、移動電話甚至電力都匱乏的時代。每棟樓里都是相識了幾十年的老鄰居。他和他的小伙伴們曾看著彼此長大。后來,老樓被一棟一棟拆除,他也隨之搬了幾次家。他不再認識對門的鄰居,不再有熟悉的發(fā)小。他知道,自己已經徹底失去了某種完整的人生,人們相互之間的了解都是“片段式”的,突然出現(xiàn),突然消失。沒人會覺得這不正常。他和趙栗也是如此。他不知道她在什么樣的環(huán)境里長大、接觸過什么人、留過什么樣的發(fā)型,不知道她和她的伙伴們曾如何打招呼。當她出現(xiàn)在他面前時,已經是“趙栗”了—— 一個完整但同時也是缺失的趙栗。
趙栗出差半個月。一周過去了,那只小狗并沒有再找上他。偶爾,他會想到它,想到它濕漉漉的眼睛望著自己的樣子。每當這時,他似乎真的聽到了那種獨特的抓撓聲,再仔細聽時,聲音便消失了。
這期間,他們聯(lián)系得并不多,畢竟是不算漫長的分離。幾條短信,互道晚安。有時,他會忘記趙栗這個人,仿佛他一直都是孑然一身生活在這座城市。趙栗在他生活中留下的痕跡像是幾縷香水的氣息,隱隱約約,如果沒有新內容補充,便會逐漸淡漠直至消散。獨自散步時,他會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些已經消失在他生活中的人,他們也曾真實地交談、觸摸、想念,但最終,真實的形體已不復存在,就像是一根根被斬斷的繩頭,垂掛在他人生的背景板上。
散步的路線往往是固定的:從小區(qū)走到公園,再繞公園走兩圈,往回走時會繞一點兒路到附近的超市轉轉,最后回家。這天,他突發(fā)奇想,繞過了公園,朝趙栗的住所方向走去。之前每一次來這里,都是送趙栗回家,他還從沒有自己來過。遠遠望見趙栗家的小區(qū)時,月亮已升至天際,白色的云塊浮動在空中。逐漸變得黯淡的光線里,仍然有一對父子在打羽毛球。低矮的舊單元樓呈現(xiàn)為單調的深色,可以說,幾乎失去了顏色。窗戶后的燈一盞接一盞亮起來,也有的依然暗著,與外面融為一體。每棟樓前都有一排整齊的樹木,只要有些許的風,柔軟的樹冠便輕輕擺動。
越接近趙栗的住所,他似乎越能感受到她的氣息。他環(huán)顧四周,打量著這片此前他并未好好看過的小區(qū)。他并不急于走到趙栗的樓下,而是盡量去關注周邊的細節(jié),好像這樣做就可以獲取更多有關趙栗的信息。這是她生活了四年的地方,也許某個角落就留下了獨屬于她的印記。不夸張地說,對他而言,這里的一切都是趙栗的延伸,只因趙栗而存在。
他終于來到趙栗的樓下,那扇他再熟悉不過的四層窗戶里亮著燈。他眨了眨眼,想要搞明白是怎么回事。這時,他看到一個人影在窗簾后面晃動了幾下,又消失了。他繼續(xù)在下面等著,人影沒再出現(xiàn)。燈亮著。
他想過直接上樓敲門,看看究竟是誰在趙栗的房間里。但他沒動,某種力量制止了他。他甚至開始害怕房間里的人會發(fā)現(xiàn)自己,因此躲在了一棵樹后。他靠在干枯的樹干上,感受著來自木頭的冰涼,鼻子里則是青草的香味。樹冠如暗影般浮動。
不知過了多久,對面樓房的顏色更深了。他想到,如果這個時候有羽毛球沖自己飛來,他恐怕很難接住。但有光的地方不一樣。他扭過頭,發(fā)現(xiàn)趙栗家的燈熄滅了。這個時候正是趙栗睡覺的時間。
路上,他回想著那窗簾后晃動的人影。這一幕將在他的腦子里反復播放上萬次?;氐郊依铮虐l(fā)現(xiàn)手機上的未讀短信。
“晚安?!?/p>
又過去了一周。星期三的下午,他剛煮好咖啡就接到了趙栗的電話。電話里,她的聲音像是隔了一道墻壁,顯得疲倦、不安。她說自己剛回來,實在太累了,需要好好睡一覺。
“你好好休息吧?!彼f。杯子挨近唇邊,滾燙的開水,一股濃郁的咖啡香氣。
“你現(xiàn)在一個人嗎?”掛斷電話前,他脫口而出。
“當然,我在家里?!彼宄卣f。
他戴上耳機,坐在電腦前開始干活,盡量不去想跟工作無關的事??蛻魝儾煌5卮哌M度,他格外耐心地一一安撫他們。
很快,幾乎是轉瞬間,他抬起頭,發(fā)現(xiàn)太陽快落下去了,夜色正徐徐降臨。他接到了趙栗的短信,約他一起吃晚飯。他猶豫著,想要推辭,但自知不可能——事實上,他比任何時候都想要見到她。立刻見到她,實實在在地站到她面前。
他們在老地方碰面,一家裝潢低調的港式茶餐廳。每道菜都不便宜,但口味絕對值得。她似乎還沒有休息過來,話很少,低著頭喝湯,對出差的內容更是絕口不提。相反,他喋喋不休地說了許多話,大多數(shù)剛出口就失去了意義。他只是害怕沉默,就像是害怕在黑暗中碰倒什么瓶瓶罐罐。
只有在電影院里,沉默才變得輕松,乃至專橫。他甚至覺得,人們正是為了享受這片刻心安理得的沉默才選擇去電影院。歸根結底,電影是承納沉默的藝術,無論它有多爛。他們一起看這部新上映的影片,他卻遲遲無法進入情節(jié)。他盯著銀幕上不停晃動的身影,那也是整個放映廳里此刻唯一的光源。他側過頭,看到光影映照在趙栗臉上,更顯現(xiàn)她的疲憊。但她看電影從不會睡著,因為光實在太強太紛亂了。
電影結束時,已經過了趙栗平日睡覺的時間。他們站在影院門口等車。她雙手插兜,睡眼蒙眬地盯著馬路上駛來駛去的汽車。沉默再一次降臨,化作催促。他想問問那個窗簾后的人影究竟是誰。是她嗎,或者是另外的人?可是,如果沒有去出差,她為什么要欺騙他?如果是另外的人,那個她允許其進入房間的人又是誰?他想對她說,這一周的時間,他度日如年,像是一個中槍的人,看著自己的傷口血流不止。
可是,他清楚有些話一旦說出口,事情的性質就會發(fā)生改變。某種程度上,所有人的命運都受話語的掌控。話語可以連接,也可以斬斷,這就是話語的力量。他整天苦心琢磨的廣告語,就是試圖用話語對大眾施加影響。那些曾經與他一起等車、走在一起的人,最終都在話語中抹去了彼此的存在。
車來了,趙栗朝他揮手告別,彎腰鉆進后座。很快,那輛載著她的白色小轎車便匯入了車流。他慢慢走回家。已是深夜,路燈全都開了,散布重重疊疊的光。他走過一棟棟新公寓或老舊住宅,有時,他會停下來打量,看著那些拉著窗簾的窗子,想象它們背后的生活。
小時候,他的家里經常停電。不是一家一戶,而是一整棟樓,甚至整個區(qū)域。黑暗的降臨總是突如其來。他可能正在寫作業(yè),或是全家人圍坐在桌前吃飯,也可能是在看電視。突然間,沒有預兆,一切都陷入黑暗。人們似乎被嚇到了,最初的幾秒鐘里,所有人都屏息靜聽,不敢出聲。然后是媽媽(偶爾是爸爸)的聲音:手電筒!蠟燭!爸爸或媽媽摸著黑,走向裝有蠟燭和手電的抽屜。他們會碰到家具或其他什么東西,但因為走得慢,并無大礙。他則留在原地,仿佛他的任務就是適應這突如其來的黑暗。
黑暗中,他既興奮又緊張。超脫日常生活的特殊時刻。停電將他們的生活強制按下暫停鍵。他的眼睛努力分辨著黑暗中的事物,有時能看到朦朧的輪廓,有時則不能。
很快,手電的光柱在屋里揮舞。接著是點起的蠟燭,像是一顆顆細小且流淚的星星,點亮了家里的各個角落。盡管有了光,可他們仍然什么也做不了,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來電。那個時候,他和爸爸或媽媽會來到窗臺,探身眺望,看看是不是這一帶的房屋全都黑乎乎的。如果確實如此,媽媽就難掩歡快地說:“看來是這一片兒全停了?!比绻姷綄γ娴臉菍恿林鵁?,她就皺皺眉,拿著手電出門,跟左鄰右舍在樓道里碰頭,七嘴八舌地議論是不是樓里的電閘燒壞了,或是誰家又使了什么大功率的電器。
他們坐在椅子上,盯著發(fā)光的小火苗,耐心等待著。只有等待。他知道自己喜歡這種時刻,等待里包含了希望與期待。因此,當電燈再次亮起,跟它們的熄滅一樣突如其來,他在瞬間的高興過后便是說不清的失落。某種期待消失了?,F(xiàn)在還能期待什么呢?難道要期待黑暗?
停電過后的燈光格外明亮有力。像是一張嶄新的、還未使用過的打印紙。
他覺得,自己從黑暗中學到的與白晝一樣多,盡管那是另一種知識,隱秘,無聲無息,如同你生命中經歷過的下雪天。它正是這樣將我們收留。他當然記得,熟睡時的趙栗是如何蜷縮起身體,像是一個孩子還未出生時的樣子。我們誕生于黑暗,并且畢生接受它的庇護。之后呢?之后是更加漫長的黑暗,但已沒有人能夠站出來給你解釋。
每個人體會的黑暗都是不一樣的。有些時刻,它仿佛某種無形卻擬人化的東西。那天晚上,他坐在公園的長椅上,面對漆黑的湖水。湖心處有白色的霧,正緩緩飄散。他又體會到了童年時代停電的感覺。坐在黑暗中,他知道自己是熟悉它的,包括那種熟悉的期待感。他想要對它訴說些什么,甚至是祈求。他祈求生活能發(fā)生些許改變,讓他能夠有所盼望。哪怕只是一點點。
然后,他回過頭,看到了那個坐在地上、捂著小腿的女孩?!翱梢詭蛶臀覇??”他永遠忘不了她懇求與期待的注視。
他聽到那個聲音時,仿佛它是從他腦子里發(fā)出來的。臥室里依然漆黑一片,不知為何,他走下床,卻沒有開燈。很快,他置身同樣幽暗的客廳,朝大門走去。門開了,他弄出的開門聲喚醒了樓道的聲控燈。一下子,昏黃的燈光照亮了臟兮兮的樓梯扶手。他并沒有見到那只小狗,可聲音依然在持續(xù)。
關上門,他重新尋找聲源。他鎖定了鞋柜。毫無疑問,聲音就禁錮在里面。他看到自己黑黝黝的雙手攥住了鞋柜把手,拉開了柜門。一條粗壯、雪白的蛇盤桓在鞋柜里。它好像受到驚嚇,整個掉落在地,如同一截廢棄的橡膠管。
他不認為這是一個噩夢,因為他記得夢中的自己沒有絲毫慌張,而是靜靜地看著那條緩慢蠕動的東西。
夢醒后他就再也沒睡著。清晨,第一縷光線是藍色的。他披上衣服,來到寂靜的小區(qū)里四處轉悠。就連晨練的老人們都還沒到位,整個小區(qū)空空蕩蕩,只有鳥兒落到地面啄食。他轉了好幾圈,目光不停地在各個角落尤其是隱蔽處逡巡。在一輛汽車旁,他以為真的找到它了—— 一只毛發(fā)蓋過眼睛、骯臟不堪的野狗。它趴在汽車的陰影里,朝他走來的方向翕動鼻子。但他確認這不是它。
當他拿著香腸回到這里,它已經不見了。
“總是有野狗徘徊在小區(qū)附近?!彼鵁o意中聽到有人聊天時說。他尋找的那只狗也是野狗嗎?他覺得不是。那潔凈的毛發(fā)和眼神、溫順的態(tài)度,并不像野狗的特征。他仔細地看了電線桿、郵筒和宣傳欄上面是否貼有它的照片。一無所獲。他有一種強烈的念頭,覺得自己也許是這個世界上唯一見過它的人,起碼是唯一記得的人。他把那晚拍的照片發(fā)給了趙栗,過了很長時間,她回復了一個“可愛”的表情。她正在為準備一場視頻會議忙得不可開交。
小區(qū)里漸漸喧囂起來??蛻舻碾娫挻騺頃r,他才意識到時間已過去這么久了。
“你在哪兒?”
他沒辦法說自己在找一只狗。對方很著急,快要到最后期限了。他知道自己早晚也會忘記它,但是他找過了。
忙碌的一天。他重新修改了一版文案,又補充了一些素材。等他最后發(fā)到對方郵箱時,天色已暗。他給趙栗打電話,問需不需要接她下班,然后一起吃晚飯。
兩個人坐在餐廳門口的位置,看著外面的行人。許多聲音匯入他們的耳朵:孩子在哇哇大哭,勺子掉落在地,飲料開啟時的撲哧聲。他們慢慢舒展被工作壓制的身體和精神,回到日常的狀態(tài)里。趙栗沖他笑了笑,喝了一口清水。
他們在客廳的沙發(fā)床上陷落。手與手,臂與臂。趙栗俯在他的胸口,聆聽里面的動靜,像是在分辨一枚鐘表內部精密的構造。她潔白的脖頸與黑色的發(fā)根對比鮮明。
“你不要走了。”他說。嗓音嗡嗡的,像是從胸腔深處傳來。
她點了點頭,黑發(fā)傾瀉。皮膚和骨頭之下,是一顆搏動的心臟。
他伸手拽過毛毯,蓋在她赤裸的脊背上。他能感受到她的重量和皮膚緊貼皮膚的溫度。
“我以前見過一只三只眼睛的狗?!彼f,“大概在我七歲的時候。媽媽帶我去游樂場,但不知道為什么,我只是覺得很沮喪。我和媽媽坐在休息區(qū)的椅子上,媽媽去買冰激凌。我看到它就在對面垃圾桶旁的草叢里,盯著我,有三只眼睛。我想走過去摸摸它。媽媽回來了,在后面叫我,手里拿著冰激凌。我想拉她過去看,但那只狗已經不見了。我跟媽媽說了這件事,后來還有一些人……他們都認為我是看花了眼。那時我離它很近,看得清清楚楚。我不知道該怎么解釋,到現(xiàn)在就連我自己都懷疑自己了?!?/p>
“一定還有其他人看見?!彼f。
她抬起頭,毛毯從身上無聲滑落。
“回房間吧?!?/p>
他拉上窗簾,關上燈,鉆進被窩里。
他對她說:“我想進入你的生活?!?/p>
房間被黑暗籠罩。他能看到她向上移了移被子,小心地蓋住自己的肩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