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疆文學(xué)》2024年第12期|蘇寧:成為范烏洽
蘇寧,女,曾在《十月》《人民文學(xué)》《鐘山》《芙蓉》等雜志發(fā)表過小說、詩歌作品 。曾獲十月文學(xué)獎、紫金山文學(xué)獎、黃河文學(xué)雙年獎等獎項,小說《西郊陸家》進入 2023 年中國作家網(wǎng)“優(yōu)選中短篇”年榜,供職于淮安市文學(xué)藝術(shù)院。
1
物流一早就過來收走了行李。一箱衣服,一箱書,兩箱常用雜物。
工作了十一二年,屋里拖了一地的小零碎。平時覺得都有用,但一清點,值得九千里迢迢帶去烏洽的并不多。先到南京機場,再到烏魯木齊,喀什,烏洽,范誒想著行程,又環(huán)顧了一下屋子,看到了電腦桌邊的臺歷,走過去取了下來。臺歷頁上角,有綠筆涂亮的一行字:烏洽,東五區(qū)。
范誒的“誒”有五個讀音,其中四個讀音分別為ei的陰平、陽平、上聲和去聲。名字是媽媽起的。媽媽說,當年,她和范爸爸講什么話,范爸爸都能以歡快的ei音相答,并隨聽到的呼喚語氣不同,聲調(diào)上下起伏轉(zhuǎn)折。我名字里這個“誒”,讀ei的第幾聲呢?范誒認了字后開始問問題。每一聲都對呀,爸爸哈哈笑著答她。爸爸媽媽真是好有思想啊,這個名字驚到我了,是驚艷的驚,哈,我爸爸媽媽年輕時是多么有趣、接地氣的人類好青年啊。范誒贊嘆。
爸爸曾自得地說,我是有能力給我閨女一個擇音自由的?,F(xiàn)在,自己親手升華了“擇音自由”為“擇業(yè)自由”。昨天整理衣服、打包時,突如其來地,想起一件未落地的深色禮服項目。幸虧沒買。如果買了,鋪在眼前,帶上還是不帶呢。帶要增重,不帶吧,會舍不得,袖子、領(lǐng)子,哪一塊布不是錢的變身?工作了十一年多,范誒早華麗轉(zhuǎn)身為愛銀子愛錢的社會中年婦女。
當時,我是多么強烈地想買一件深色禮服啊,范誒站在那,想起了進水。平生第一次送別同事,長這么大,也是第一次參加親人以外的人的葬禮。那會兒,范誒一邊開著會,一邊在網(wǎng)絡(luò)上選著衣服的樣式、料子、長度。過了中午,吃了午飯,又想了一下,才慢慢地放棄。為了一次告別買一件新衣服,會不會有點像——悲痛難抑或悲痛難抑的反面。別人不這么想,自己要替別人這么想一下。辦公室待久了,范誒是學(xué)會謹小慎微了。前面小小的過節(jié),自己早翻篇了,但在別人看,在本城本區(qū)的人們看,只要活著,事兒都難過去。原則上,這些別人并不需要自己在意,但在現(xiàn)在進行中,這些“別人”不是一般代詞,比“遠親”的級別高——近在一個辦公室、一個系統(tǒng),是自己生態(tài)環(huán)境的主要成分。
手提登機箱已拖到門口,那是房間中準備出發(fā)的區(qū)域,拉桿上搭著一條紅裙子。
范誒把臺歷折好,放進手提箱。把紅裙子拿下來往身上比量了一下。
多么好看的一條裙子。一些可以開出紅色花的植物纖維,生命完全打開時的那個紅——經(jīng)歷過雨水和時間中的久滯,一個顏色所能到達的最飽滿的狀態(tài)。這來自新鮮植物的紅,里外透著誘使人愿意露出牙齒微笑的氣息。
光里飛著一些灰塵,濺到了這紅上。紅里閃爍出一些金絲,光是從窗子直線照過來的,直線經(jīng)過的部分,形成了一支長形的光束。光束中顯出一些慢慢蠕動、升降的灰塵——沒光的時候,是看不到的。輕的、細的分子向上浮,顆粒大的、沉的向下墜,向有濕氣的、才拖過的地板上著落。濕氣也是一種吸引力呀,萬物都有自己活動的法子,慢慢地落,或快速的落,不是灰塵的選擇,是時間的驅(qū)動吧——時間從不是等速、勻速、等量、等面積通過所有物質(zhì)。
范誒想起自己在辭職之前的糾結(jié)。在去北京、上海、廣州,還是紐約、奧斯陸這些城市之間搖擺,但天光一現(xiàn)之間,這些想法被“烏洽縣城”這個具體的地理方位接住。
在這個決定之前,一天一天過得有點緩慢,對自己造成消耗的時間在決定之后,忽然變輕快了,被增值賦能了。
進水瘁逝的消息,范誒是通過單位人事部的群發(fā)簡訊知道的。一條平淡的、摒棄了情緒的通告:某某去世,葬禮舉行的時間、地點。
前年冬天沒過完時,同事進水因患膽管癥做了手術(shù)。
進水從醫(yī)院回到家里后,科室組織了集體探望。范誒不想去,稱病說怕自己的感冒影響病人,請同事帶了慰問禮金。進水生病后,就有同事天天負責病況實時報道,兼在辦公室發(fā)布本市某總、某長、本系統(tǒng)某導(dǎo)去探望的消息。聽說本城某大學(xué)的校長也去探視了。
有一天,單位自媒體的一則報道里提到了進水,說偉大的、堅強的、久經(jīng)病痛考驗的進水同志連著兩天在病床上和下屬討論工作。某個秒逝的瞬間里,范誒在一個老同事眼里看到了對生病的向往,生病在某個特定場域似變作了一種榮耀,可以此稱出自己在崗位上的分量似的。這樣的一窩蜂行動,把很多可去、可不去探望,平時也不大有交集的同事,都卷了進來。覺得人都生了病了,躺那了,不去看看怎么可以。仿佛這一場不去了,以后見面會難為情。病人的情況卻并未因問候的溫暖而漸好。
因為去探視過,大家見面提到進水,就很釋然的樣子。談?wù)撈饋硪簿托陌怖淼昧?。生病的人本也不愿這么廣而告之的,但人不在崗位,總要請假,一請假也就都知道了。進水的主治醫(yī)生也向組織傳遞了新信息:即使愈后良好,也要先度過三五年生存期的關(guān),要持續(xù)觀察治療效果。
這個躺進醫(yī)院被各路人馬探望了一波的進水,用一場病檢驗了職場地位,也就此修正了此前在辦公間里的一些不良榮譽稱號。此人在病前時間里,同事私下里以“腦子進過水的人”這個長難句作為此人代號的,“進水”是簡稱。
范誒入職時,這個稱號就已存在。范誒陸續(xù)聽聞了進水之前的一些事跡,不是眼見,虛實不知,但三人成虎。范誒篤誠地、對其也以“進水”相稱,有幾件里程碑事件。事件一是同事茶余后的轉(zhuǎn)述。同事說,進水有一次當眾夸贊范誒,但夸贊的內(nèi)容不是工作,是范誒的眼睛——黑黑的眼睛,晶晶亮,讀了十幾年,都沒有近視,系統(tǒng)里多少年進不到戴眼鏡的姑娘了,進到不近視的碩士生范誒。進水說,本系統(tǒng)的姑娘,人人是戴了眼鏡的近視眼。又一次,是單位年終聚會,進水沒來由地說了一句,這姑娘長得——這長相在咱們系統(tǒng)是容易出問題的。
范誒聽著同事的轉(zhuǎn)達,果然是親同事,肯于分享宴飲花絮。
范誒聽了,難過了十秒,冷靜了,說,這結(jié)論屬于江湖派了,文獻功底不足,當事人表示反對。
“文獻功底”是進水頗感自得的人設(shè)。進水的看家專業(yè)就是文獻學(xué),方向是漢朝史,畢業(yè)論文是學(xué)士派和江湖派的對比研究,對管輅、司馬光、曾國藩三人的關(guān)系表達了高見。范誒這一反掐也夠狠。
同事向范誒列舉了另一個事實,有一次,還有另一個人在場時,他們提到范誒。進水說:范誒的入職面試,他不在現(xiàn)場,但報到時,他看到了范誒,說這姑娘是桃花杏眼。他說,新人面試時,水平差不多時,會有人受益于儀表與顏值——這一點我是不贊成的,水平差不多時,不好判斷時,可加試題嘛。
十多年前,進水也年輕,也許是在人事處掌兵久了,見得事多,遇到各方面條件都好的新人總怕留不久,或是把單位當跳板,待待就走。進水說,這姑娘條件這么好,怎么看上我們這個小單位了。隨即,他下結(jié)論,咱們小城市,長得好,容易出故事。
后續(xù)是又一次聚,有人提起進水的結(jié)論,進水沒頭沒腦說了一句,我就說過吧,咱們小城市,長得好的,保送故事。在場的這位同事在范誒入職后即與范誒成為好友,不免生氣起來——如果有故事,自己一點不知道,在三線小城的民間,資深友誼多半靠是否知道彼此的秘密度量。
如果不是,也不妥,明明自己和進水相洽更久,同朝更久,進水對自己從沒有過什么細致觀察,倒觀察起一個后來的“小浪花”了。若真有故事而自己不知,那可以質(zhì)疑友誼了——這個故事,不應(yīng)該被一個有距離的外人先知道。
同事把話轉(zhuǎn)給范誒。范誒怔了好一會:他這話——他說我長得好,原話是我“長成那樣”,還是落實到“穿成那樣”上,這談的是我的基因呢,還是我的審美呢,是我發(fā)育得很到位,還是沒完全按社會正常標準按點拔節(jié)。
同事說,茶余飯后一句話唄。
范誒說,要是能加上我在崗位上的戰(zhàn)績,這個話就沒得挑了。不近視構(gòu)不成優(yōu)點,也不是缺陷,但能成為槽點,這待遇也太高了——對我們社會青年婦女的評價范圍這么小么,啊,呃呃,呃,怎么不談?wù)勎医A段的工作,我拼了十八般才藝做的項目,哈哈哈哈,果然是“八小時之外不談工作”哈。
哈哈哈。范誒哈哈地笑,他們一句話就照見了我的斤斤計較,讓我的格局指數(shù)迫降進他們的盲區(qū)了。
2
“八小時之外不談工作”是進水在一次講話中提到的“?!保尨蠹野诵r內(nèi)專心工作,不拖、不推、不惰,當日事當日畢。進水在發(fā)言中說:這樣,工作之余也會輕松些。進水講話果然是平易、家常,接天氣、地氣、人氣。
入職后,在進水理論聯(lián)系實際的發(fā)現(xiàn)與推動中,范誒有了故事。大家注視到十八線小城的某個辦公室里飄來的后浪小花范誒。等到范誒自己知覺了這些時,好多人已先于她自己知道了。怎么說才是從頭說呢,一是無風也起浪,二是作為在辦公室工作位上待久的人,談?wù)撨@些事,會讓人倍感輕松洋溢,這比追尋真理、奮力地研討項目進度快樂多了。在我們這種中小城市——高級話題資源歷來匱乏,一天下來,翻來覆去,枯燥乏味,是需要點娛樂的小火苗來點亮平淡的,總是努力思考和求實并不嫌累——只是資源都開發(fā)得差不多了,再開發(fā)也是原地挖,這是多么大的精神局限和審美疲倦啊。不把后浪范誒列為談資,也會樹個李誒、張誒來做巷議對象的。
這件事對范誒本體的影響是漸發(fā)的,因為比外人知道得晚。去發(fā)報紙聲明一下,說這是無中生有吧,范誒舍不得廣告費。在單位內(nèi)部群發(fā)一封解釋函,又不是群里所有人都參與了由進水發(fā)起的本輪次的尋找“新話題”行動。微微妙妙之間,自己都無知無覺的范誒同學(xué)漸漸擁有了實名實姓的靈魂對象,人送外號“緋聞”。
極為詭異的是,范誒私下里,似乎也慢慢地開始認同了進水的言論——進水同志并非沒一點憑據(jù)啊,人家確有實料的,自己真的是——有——問——題——了。
范誒比較過,自己和同事說話時很自如,但是,一旦和傳說中的“男當事人”說話,眼睛就不太敢正視“對象”,語句的吞吐明顯沒往常流利,邏輯感明顯下降。
糟啦,我可能在潛意識里對他真有非分之想了——范誒拍著自己的頭,像自己的腦子也進水了,她要把進去的水拍出來。這個事兒,完全是一個蛹要變成蝴蝶了,不是單向度奔赴——作為新青年,對人類非正常感情我是有免疫力的呀。這么一個“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趨”的人,只合坐八駿戰(zhàn)輦會西王母——而不是我當朝小花,進水是哪只眼睛看到我去搶西王母的男票了?范誒拍著頭,把頭發(fā)都拍得貼頭皮上了。
合該有事,一次會議,范誒和男當事人的座位挨在了一起。
范誒驚奇地發(fā)現(xiàn),自己心跳速度明顯快了。在會議間歇或會中,相鄰座位的人是會說一句寒暄話的,但范誒卻只是正坐,沒偏一下頭,沒說一句話。這是不正常的——我這平靜有點不對呀,想表現(xiàn)我自己和他沒問題嗎?范誒又開始用手拍自己的頭。這個事兒,砸我手里了,退不回去了?我可不是一個能對和我不相干的人負責的人啊。
這個會議之后,范誒一下慎重了,她認同了男當事人確有其人的事實。從此開始避免和男當事人單獨見到,每一次樓道里碰到,點頭而過,不說文字。工作需要交流、合作,確保有第三者在場。
我本來是不在乎別人怎么談?wù)撐疫@個五線小城的都市麗人的。但是,我有責任不牽連無辜的人。有一次,和男當事人又走了一個面對面。
回到工位上,范誒用一杯茶給自己壓驚,并為自己的表現(xiàn)感嘆——又一次在眾目睽睽中穩(wěn)住了局面,正直、仗義地保護了流言冊里的人。但是,范誒心里生起了一個想法——萬一自己不是唯一知情的當事人呢?那要不要和對方溝通一下?說,別擔心?;蛘哌@樣說,都是奔著來糟踐我的。
發(fā)生“進水事件”之后——范誒將此定名為“進水事件”,范誒更加檢點起自己的言行來。女同事的通風報信,實時跟進,讓范誒警覺這出戲要變成連續(xù)劇了,而不只是個小品,演一會兒就會劇終散場。事因是,范誒知道了女同事在別處也說起了這件事。范誒覺得,她和自己說,是促進友誼,和別人說,那就是毀滅友誼了。
范誒打開手機,直接把她從通訊錄里刪了?!袄凇贝砹擞星榫w,范誒沒有情緒,只是這名字躺在自己通訊錄里有點占空間了。之后一些日子,和這位曾經(jīng)是好友的女同事,能不見就不見了。是不是可以坦率地溝通一次?告知自己對此事感到不快?不。到了需要溝通的份,想想都無味。
我就是這么小肚雞腸,范誒翻著手里的通訊錄,里面好多名字,存了之后,一個電話也不曾打過,但是,她不會刪,這是自己親手輸入的名姓,一個人存在過,與自己有過交集,交換過手機號碼,互道過住地,通訊錄就是對這些交集有過發(fā)生的保存和紀念。范誒憶起女同事和她首次談?wù)摯耸聲r,自己回應(yīng)她的關(guān)鍵詞極其明確,捕風捉影,我很注意和人相處的界線。兩人又說了一些其他話后,也是沒話找話,范誒自己添足,說,就是我和他有啥,也和別人沒關(guān)系啊。
女同事一怔,哈哈地笑起來。
這番對話后沒幾天,范誒就在別處聽說了女同事對自己添足之語的復(fù)述。從此,范誒再沒有和她一起喝過一次茶,吃過一次飯,有見面,都借故推掉。
似有似無的流言,一會出來一下,一會又息掉。那天,范誒從單位步行回家,遇到在自己房子附近擺攤賣書的老人。很少按時下班,也很少停一下看看。已經(jīng)走過攤位了,一眼回頭,范誒瞄到一本《莊子》。
再細看,有二三十種版本的《莊子》擺在書攤上,爺爺和爸爸都喜歡的一本書。
書攤斜后部位,是一片樹林。林蔭路上有幾張用于路人休息的長凳。
這是范誒每天下班必經(jīng)的路。能按時下班,又沒有其他急事兒,范誒都會停下來,在那只長凳上坐一小會。那個位置,天氣晴時,總是會正好看到落日。好多次,范誒在那坐著,被落日迷住,坐到天黑。
在那坐著的一小會里,范誒會在心里過一下晚上和明天要做的事情,給它們排排次序。一天下來,心里也會出點褶皺,要抹平。坐上一會,帶著排好的次序安心回家,第一時間把明天待辦的事寫到筆記本上。這一晚,書攤上的《莊子》,讓范誒想起了自己的小名——小金甕。上了小學(xué)后,她才認識的“甕”字。有一次,范誒從爸爸的書架上翻出一本《說文解字》,讓爸爸把她名字里的幾個字指給自己看。一一看完,范誒說,這個“甕”,除了火,都可以裝啊。
爸爸樂了,說取小金甕這個名字是你爺爺?shù)闹饕猓职种钢墩O的腦門說:因為你爺爺把自己當抱甕老人的。
當然,爸爸又說,也可以理解成就是個裝飯的。
找工作那一年,范誒在去學(xué)校做老師和進現(xiàn)在的單位之間搖晃。現(xiàn)在的單位先來了入職通知,而下一個目標單位的考棚還沒開。三四線小城工作機會少,爸爸媽媽輪流勸她先以立業(yè)為要事。念書工作,無縫銜接,這是飛著的東西被我閨女一把抓著了,爸爸催著范誒辦入職手續(xù)。
讓我鎮(zhèn)靜一下,我要再想一下。我想去學(xué)校的。
你能確定你喜歡的工作不是眼前這個,是下一個啊。
我不確定。
那就是了,趕考的事兒,想起來都沉重。爸爸說。而且,早點工作,早點長心。
我就差這點時間去長心么,您說說,哪里水土好,長心快,我先去長半斤。范誒不滿爸爸總是替她下結(jié)論。
眼前的工作啊。爸爸說。
缺米缺面缺油,你爺爺一生缺的東西多了去了,可還活得好好,我們孫女的心夠大了,上市稱肯定不缺斤不缺兩,足秤。奶奶接話。
奶奶的話讓范誒笑場,說,自己要是有一顆祖?zhèn)鞯拇髠€的心就好了。
爺爺說,我們家的傳家寶就是后代子子孫孫都有一顆個兒很大的心。
我的困惑是我自己和別人對此事的了解不一致造成的,我們新人類就這么奇怪。一次同學(xué)聚會,微醺后,范誒講著講著,講到自己入職前家里人的這些小對白,講到入職后的一些小經(jīng)歷,說到爸爸媽媽當時各種不顯形影的強壓。
范誒嘆道,果然是命里有“缺”,缺憾的缺。
范誒手里端著水,調(diào)侃起自己對“夢中情職”的不堅定;那件小小的流言——現(xiàn)在我自己都以為我和男當事人是確有其事。同學(xué)起哄,說這不是典型的俄狄浦斯效應(yīng)嗎?
同學(xué)借酒起哄,讓范誒描述事件里另一個當事人的狀況。范誒斜了眼,哈哈,我是不是應(yīng)該說點事實——我是懷著贊美之情的,我是慶幸我正在扎根的小城市有這樣的人物的,哈哈,偉大也可以是人造的,語言就是材料。
在這一次沒心沒肺的胡侃中,范誒想起了一件小事兒,同事間再普通不過的小事,范誒自己晾了出來,范誒說,我送過男當事人一次禮物的。
范誒說,有一次,他幫了我一個忙,總不能就說一聲謝謝吧,我看到他喝茶,就買了茶給他,但他不收,我就把茶帶回來了,回來想想不對。雖然我們只隔了一層樓,但我不好意思再當面送了,嗨,我就放了傳達室,請傳達室轉(zhuǎn)的。他給了我?guī)椭?,這個感謝不表達心里過不去啊。茶他收了,但他發(fā)信息給我,說,幫忙是碰巧,同事之間不用多禮。后來,也一起處理過工作上的兩件事情,合作很好。但結(jié)束項目時,他莫名地對我說:你不是滿身是刺啊。這話一聽就是旁門左道來的。
這個人你說了一圈,也沒說出娛樂效果啊。
娛樂效果要有細節(jié)支著,范誒說,這一杯之后,我要把細節(jié)收集當成下一段的主要大事辦。這個人,我送他兩個詞兒,高尚、寬宏——這兩個詞夠下一杯酒的格吧。
哈哈,會榨出別人衣服下的‘小’嗎?
不會不會,會讓你覺得你也很高尚的,這我負責。哈哈。
不會讓你因?qū)ぷ鞯耐迫杷亩呃?,也不會讓你因為對工作的各種不懂而自卑,他會讓你覺得你的參與對整個工作是有意義和價值的,你也不必為某件沒做妥當?shù)氖伦载?,錯了可以重來的,你值得原諒。這樣一個人,被進水去說道,是不公平的。
強烈贊同,我們要保護這樣的前輩,他們才是未來的希望,來來來,我用酒表達一下。一個同學(xué)站了起來。
是的。另一個女同學(xué)也點頭。說起了自己經(jīng)歷的一件小事,有一次,大中午的,不知為什么,我沒控制住情緒,也是一個讓人煩的差事,翻來覆去折騰。我拍了桌子,把電腦鍵盤也掀翻了,我主管過來,平時一個糠得讓我嫌的人——什么也沒有問,沒指責也沒評判,只是說,誰都有這種時候。你們想,我這種小職位,平時想有進取心都沒處擺。在那一剎那兒,我緩過來了,他一句話觸到了我的復(fù)機鍵。后來我想,我對職場也是有很多偏見的??赡苡行┤?,生來就有對他人的相信,很擅長和下屬合作。對我來說,一個單位能有這樣一個同事挺珍貴的。
范誒若有所思。
3
逐條核對過條件,范誒填好了申請表格。
在辦公室寫格式材料,收發(fā)文件,安排會議,一天不遲到、不早退、不生病的工作多年,按理,滿五年可以調(diào)一次崗。第一個五年結(jié)束時,范誒想換一個不那么程式化,起碼能用上點專業(yè)的處室。這一次填表是參加培訓(xùn),省里的專項基金項目,時間是一個月。
很多同事不止一次地出去學(xué)習(xí)了。范誒也想借進修,出去更新、升級下自己。
范誒和進水,同在一個大系統(tǒng),但中間隔了兩三個層級的差別。范誒是新人,進水是前輩、是領(lǐng)導(dǎo),具體事務(wù)上雖交集不多,但入職后就互相認識了。
出去進修要經(jīng)過人事部,人事部這兩年仍是進水掌管。進水駐扎人事部,在范誒是自然,人家經(jīng)驗、水平到那了。平時,范誒走路都想繞開上級的,包括進水,認為做好分內(nèi)事就可以了。但這個表繞不開進水的簽字。不是一點事兒、一句話就記幾年,是范誒自己,很難向不太熟絡(luò)的、不同頻的人發(fā)起鏈接,氣息上亦覺與此人不同類。
進水在無名后輩面前,確有等著你去低頭鞠躬覲見的高傲,這看上去有點糟心。但因為進修申請,范誒還是難為情地與進水坐了一次面對面——范誒束手束腳踏進了人事部的門。
這次申請,范誒沒有得到人事部批準。進水說,他一個人無法決定,需要上會研究。
下半年,范誒又試著申請了一次。
人事部仍說要呈給上一級領(lǐng)導(dǎo)上會研究,程序確也如此。但仍未獲批。會議以范誒工作崗位重要,無其他人手接替而否了范誒的表格。這也是事實,自己這個事務(wù)瑣碎、對外接口龐雜的崗,誰愿意來呢?
人事處說,從某種角度上說,這也是對你業(yè)務(wù)能力的肯定,這個崗離不開你。
范誒向人事部進一步表白,說自己條件夠呀。
進水主任說你需要進一步淬煉,心還是沒沉下來,要專注崗位,進修反而會讓你分心。當然,這只是他的意見,去與否,不是他一個人能決定的。
范誒拍住桌上的杯子,我都懷疑他為我著想的這份關(guān)心是深切的愛了!我自問沒得罪過他老。
你創(chuàng)造個機會,好好地去匯報下,態(tài)度軟一點,要讓能當你家的領(lǐng)導(dǎo)有機會了解你一下。
我是想解釋,讓他傾聽一下我也想出去學(xué)習(xí)的心聲,嚯,但我根本不知道他哪根筋對哪條頻道。
一個同事想了想,悄語,行業(yè)內(nèi)進修交流是咱們單位的常規(guī)動作,不是很大的事,輪也輪到你了,卡了兩次是有點奇怪,你手頭的事雜以外,同事欲言又止,你之前那位交情厚的女同事,你是不是把她磕碰到了?她是進水多年的老部下,她想在進水那錘你點什么,有的是機會。
進修事件讓范誒不快。范誒心里是翻騰出點波浪,但翻過也就熄了。理智的新青年,負氣的點位不會那么低,也不會貪一時口頭之快,去問個究竟,犯不上。單位又不是進水私人開的。
這件事發(fā)生在范誒入職的第六年。
六年的社會婦女生涯,讓新一代青年范誒有了一顆倔強之心,不就是進修沒進、輪崗沒輪么,我想上進,就不會在乎地點。我一個準中年人了,我調(diào)整情緒還不會——我不白喝了昨天花二十九塊錢買的冰咖嘛。
系統(tǒng)內(nèi)的各式花樣培訓(xùn),簡稱“花培”。各種提升學(xué)習(xí),不就是個社交軟件的現(xiàn)場版么,一個小眾化的段位變形——范誒認為,有年齡要求的培訓(xùn)都是小眾。
目下的范誒,眼看著自己花式滑出青年員工的行列。范誒想,我本意也沒那么好學(xué),只是想外出透一口氣。而進水同志,他確實看透了我。他確實是人事部的好主管。他也是看穿了這種“花培”的實質(zhì)吧?而我,也并不是非得在哪哪,和誰誰誰同修一次,才能攢上繼續(xù)生存下去的技能。進修、評優(yōu),后半輩子沒有,我也同樣不少一根頭發(fā)地活著。他不能低估二十多年前我就開始得到的教育!當我還是一朵未來時代的小花時——我就看不起很多事的。我看不起的,都損耗不了我。
這樣想著,立即通透了。
范誒照樣忽而素裝、忽而盛裝地在辦公室里忙碌。不遲到,不早退,但不再沒心沒肺見人就笑。與人事一天天地增加了戒備,即使很洽切的語境,也不再豪豪放放地說幽默話,說戲語。
一個健康開朗的四美青年,為人日漸莊嚴、審慎。
又兩年,進水輾轉(zhuǎn)著輪換到另一個重權(quán)位置,但繞實了一個軸心似的,仍深耕于本系統(tǒng),成為排名前五的掌門之一。范誒想,這樣有高級感的人物,心懷里哪放得下小嘍啰、小事件?怎么可能記得跟自己這樣一棵小草來較勁?之前的事,絕對是自己多心。
隨著進水位置的升高,正式場面上的交集也在減少。這讓范誒倍感舒適。
我呢,也不至于和一件莫名其妙的事較量。正慶幸著和進水交集日少,墨菲定律神現(xiàn),轉(zhuǎn)天一個活動,范誒和進水碰了個面對面。進會場的路上,彼此掐準了點似的走在了一起。
通道又長、又窄,總要說話,表達職場成年人的禮貌。
你們部門職能有了小調(diào)整吧,有壓力吧。進水說,你們那個前前上司,和你是校友吧。進水說的某某,正是在范誒莫名其妙的桃花運里溜達過幾步的男神。他說得如此不經(jīng)意,像不知道范誒的“風流韻事”似的。
范誒回:噢,這沒論過,我還不知道是我校友呢,本城的校友會,我從沒有參加過。
一言未了,到會議室的門了,進水請范誒先走,示意女士先請。說,工作上有什么需求、困難和建議,隨時找我們。
4
單位新年后從市中心搬去了郊區(qū)。
城里修了高架,開車也要三四十分鐘。范誒在新單位附近租了一間小房子,三十層高的一棟住宅樓,范誒租了一樓。
搬家的頭一天晚上,范誒走過家門前的小樹林時,又停了下來,看了一會落日。范誒一點點地、認真地看,看天的藍,各種樹葉子在黃昏的光里變得閃亮,看到藏在草葉根部一天都沒有掉下的露珠。
然后,只是一眨眼的一個時間——太陽肅穆地、轟隆一聲落下去,落時的那個顏色,篤定得神圣,像一個預(yù)告,明天一早就會返回。
范誒想起曾經(jīng)友好的女同事,發(fā)生疏遠也只是兩三句話沒說周正。那次事件后,她們彼此再沒開過玩笑、有過深談。沒有一起上過街、吃過飯、喝過茶。只是我心理脆弱時和她的小性子爆發(fā)遇上了,我本來就野蠻了一點,好記個小仇。范誒剖析著自己身體里深藏不露的部分。
朋友本來就不多,少了一個,就像少了很多一樣。
入駐單位新址后,范誒接手的第一件事是參加創(chuàng)建衛(wèi)生文明城回頭看工作。每人一個聯(lián)系點,范誒負責本內(nèi)大運河邊一條街的路面噪聲管理。
這一條街,曾是這個城市最大的繁華,是歷史上難得出現(xiàn)的五教合一之地。
一場暴雨把范誒引進路邊的小店。雨下了半晌未停,范誒滯留在小店里,兩個年輕人坐在電視前看神舟十二號的載人航天回放,正播到三位英雄出征。因為工作,范誒錯過了直播,因為這場雨,范誒在這個街邊小店里看了一場回放。
火箭升空的一瞬,范誒感覺自己置身現(xiàn)場一般,完全忘了這只是自己臨時躲雨之處。
是晚,范誒約一位早年的同學(xué)一起吃飯,說慶祝喜遷新家。同學(xué)單位也在新區(qū),范誒步其后塵入住同一個小區(qū),成了鄰居。
沒吃到一半,范誒手機里已收到幾件臨時加進明天的工作。正要細看,朋友那面忽然“啾”的一聲放下筷子,又“噢”了一聲,說:噢,我忽然想起來,我車里有一瓶冰酒,我去拿過來。
范誒嘆息,哎,我年紀輕輕過得這么無趣,是不是因為沒有酒量呢。
同學(xué)說,有沒有酒量,和吃飯有沒有酒是兩件事。我不是不會,是不喜歡酒的氣味,哈哈,不過,今晚值得,反正我不喝酒我也是會老的。
范誒說,那今晚我就陪你練練。
同學(xué)說,啥不練會熟啊。
就去車里拿了酒,路上就把那瓶酒的第一層蓋子用牙擰開了。
同學(xué)說,有時候,看別人喝一杯小酒下去,都很開心的,像落到了自己的肚子里,我不是被勸的,今晚我是自覺地想喝,咱們慢飲小酌。
范誒說,我爸說的,喝酒最容易學(xué)的,酒杯滿上,端起來,嘴巴張開,倒進去。
哈哈,和喝水的步法一樣。
范誒說,是呢,然后,你看啥都覺得增加一層,好看變得更好看,比如,你覺得外面的夜,面積那么大,但都能勻稱地變深沉一分。
同學(xué)補白,菜也變得比沒酒時好吃。
酒就是這么神奇,它和什么配搭起來,都合適,并能讓和它搭的東西平地增色、增值、增輝。
同學(xué)說,我這里提一杯,誰沒兩個喝酒的把兄弟把姐妹呢,喝到開心了,啥、哪都是好的。
范誒舉杯自抿了一口,說,長得不好看的部分,酒喝到開心時,可以原諒它不好看。
同學(xué)說,原諒啥,把它一把改了不就得了。這個能力,喝了酒,可以有。
說著,同學(xué)又端起了酒杯,說,哈哈,我以后要寵寵自己,給自己喝好喝的酒,又不喝醉。
范誒接,度數(shù)要限制,十五六度以內(nèi)。
莫辭酒杯滿呀,來來來,我給你續(xù)一杯。
同學(xué)挑起一莖花菜,說,我明白了“人生莫放酒杯干”,你看這菜花,胖嘟嘟,長得好喜相。
范誒嘻嘻地笑起來,也挑了一根菜到燈下看。
是旺相。同學(xué)說。
范誒說,我有一位老師說,凡長得旺相的,都是沒經(jīng)過生活的艱辛和同族的傾軋的。我小時候看星河,那么多星星,每一顆都發(fā)出了光,我分不出哪顆星發(fā)哪束光,置身其中,我有時為分不清這些光不安——我能感到在被照耀,但沒有機會能走近它們,說出感謝。
5
又一個周一早上,剛到辦公室,就聽到進水的新情況。出現(xiàn)了術(shù)后昏迷,腎衰,內(nèi)臟出血、水腫,還沒有醒來。
辦公室主任舉著電話,表達著難過和惋惜,這么好的年紀,正在冉冉上升。聲音很小,可一間屋的人仍是都聽到了。
又低聲言談進水的職務(wù),會由誰接替,由內(nèi)部產(chǎn)生還是外調(diào)。再一晚,更新的通告出來,進水在夜里走了。
進水的葬禮,單位的同事差不多都去了。范誒混雜在人群里,胸前別了一朵黃絹的菊花——進門時,告別廳簽到處提供的。
才洗過的絹花,有些掉顏色了,被很多人別過,這些花在不同的葬禮中循環(huán)使用。一些新鮮的花,朋友、家人送的,別著挽帶,束在儀式廳的門邊。
范誒低了頭鞠躬。
一個活力洋溢的人,說沒有就沒有了。進水家里的人在念悼詞。悼詞很短。進水有兩個孩子。致謝來賓時,一大一小兩個孩子都在臺上。范誒旁邊站了一個年長的前輩,前輩眼里含了淚花。
這個單位是進水工作的第一站,這么多年,一直沒有變動。前輩說,他眼看著進水從一個青年,變成中年,又在中年的峰尖上平溜多年——意氣風發(fā),有為有才,再十年就要榮休了。我們老人家都還在,這孩子。
人際走動時不經(jīng)意飛起的灰塵,落進了眼睛,范誒嘩地流下了眼淚。
范誒眼前現(xiàn)出進水青年時蔥翠的樣貌——他的家人在儀式上放了一張進水工作第一年時的照片。
她聽到進水的家人提到“單位”的名字,并致謝了這個名字。這名字像一只大容器,把進水包含、融化。當聽到進水在這個單位已工作了將近三十年時,范誒的眼淚更止不住了。
范誒仰了仰頭,手重重搭在自己的包上,包里是一張新單位的錄用通知單,上周日才收到的。
還有一張辭職報告,一早醒了寫好的。
六月里,范誒通過了在職博士論文答辯。她心心念念默默苦讀了四年的教育學(xué)專業(yè)。離開從小長大的城市,滿街的熟人氣息,絲絲絡(luò)絡(luò)的親鄰,去另外一個城市,經(jīng)歷一種新生活、入一夢職,也是她心心念念之事。
留守本城,一直待在爸爸媽媽身邊,從一歲到一百歲,爸爸媽媽不在了自己也仍在這里,是媽媽對一個沒有親兄弟姐妹的女孩兒表白過數(shù)次的愿望。
留下來還是離開一次——且先不論這“一次”的時間長度,眼下自己的年紀。先要定下的,是去哪一個城市。正在斟酌,范誒意外地看到了烏洽縣某中學(xué)在招聘老師——烏洽,這是祖父祖母當年支邊時去過的小縣城。
范誒高三畢業(yè)旅行去的地方就是新疆。爸爸、媽媽、爺爺、奶奶,還有大伯一家,沿著絲綢之路,一站一站走,一站一站看,平日茍言的爺爺化身為出塞向?qū)?。那一次旅行的目的地就是烏洽?/p>
范誒的心忽地就亮了,兩件事碰到一起發(fā)生了神奇的物化反應(yīng)——這另一件事是,范誒部門來了一名應(yīng)屆生,云南張桂梅校長教過的學(xué)生,畢業(yè)后考來內(nèi)地工作。這位女學(xué)生從小向往江南,本城雖不在江南,但于她,也是接近夢想之城的選擇。張桂梅是范誒心中的女神,自己竟這樣近地、不期然地與“神跡”相處一室。范誒的心一下靜了下來。
繞過了“現(xiàn)單位同意報考證明”,范誒直接投出報名材料——附言,如果錄上,直接辭職。
錄用通知在一個月后收到,對方表達了深切的歡迎,言如果確定來,不需參加面試。
范誒給烏洽回言,準時報到。
6
給烏洽發(fā)過確認,范誒才去和爸爸媽媽匯報決定。
三個成年人之間的禮貌性知會。
范誒說,趁自己還是“后浪”,還有水分,挪動挪動,“后浪”往“中浪”里去的時間段,很容易被蒸發(fā)的。
爸爸知道女兒決定的事沒辦法阻攔。作為獨生子女,爸爸曾經(jīng)慶幸能把范誒撈回出生的小城,想著將來即便不住在一起生活,也有一個燒一碗熱湯送來還不涼的距離。爸爸問,走了再回來可就難了,咱們小城,說是十八線,但實際上不是三線,也是準三線,咱們中原地區(qū),哪塊地不是有魚、有米,你去的地兒連六線七線都不是吧。你去北京、紐約,去奧斯陸——這是你說過的你喜歡的城市,去這些城市,去月球,我都能理解,去那,你的思維也太跳躍了。老爸跟不上你啊。
是不是一下溢出了你的某個Excel表哈,爸爸,列出條件來比較,這是不好比較的。我在這里,我當然知道,光你們積累的現(xiàn)實生存經(jīng)驗,就夠我用到退出人生舞臺了。嘻嘻,還有房子、米油醬醋。過得是今晚就把明天的菜洗好切的日子。
爸爸媽媽對視了一下,繼續(xù)聽范誒講。
就是拖家?guī)Э诹讼牖貋?,也不會像爺爺奶奶時代那么不易。我不是三分鐘熱度哈,我是一定會超過三分鐘的——范誒保持著笑意,我不是去去就回來的,短時間內(nèi)是不回來。我安定下來,就會邀請你和媽媽一起去住住,如果你們肯。你們的問題是指回來再入職難吧,現(xiàn)代人放棄穩(wěn)定的職業(yè),很難生活的——這是你們的多慮,如果我回來,我也會重新找到事做的。范誒一笑,當然,我也不拒絕做你們的全職女兒。
繞過范誒的戲語,媽媽嗔她,做哪件事謀生都不易,都有難度,你在降低媽媽想共情你的參數(shù)。
爸爸點點頭,和對面的成年人說,到一個小縣城結(jié)婚可就難了。
爸爸還想就這個話題說下去,范誒卻擺擺手說,這不是必須討論的。你們不喜歡那里,我?;貋砗昧耍F(xiàn)在交通這么好,每周回來都是方便的,就是去上個班啊,我很慎重的——我決定去了,就是消解了大部分的顧慮了,有一天想回來,有哪些困難我也是有過預(yù)計的。
看爸爸反應(yīng)和緩,范誒揚起頭,直言相告,其實,選了烏洽,并沒有經(jīng)過很久的考慮,但是,做決定那一會兒的心情,太快樂了,我把這次移動視為禮物和緣分。把自己從原枝兒上掐下來,重新扦插,想想,才生好的根,就自己把自己給拔了出來,我還有再生一次根的力的,爸爸、媽媽,你們是因為年紀——覺得生根需要的是時間,才不能理解吧。
范誒又笑了一下,手搭在頭發(fā)上,說,或者,以后其他人會這么評價,一個本來就生在小城市的人,沒去成大城市,又不惜安穩(wěn),眼見是社會中年了——還任性,十年前不容易考來的職位,現(xiàn)在也不容易考的,卻說放棄就放棄了,轉(zhuǎn)到一個小縣城去。
范誒笑著把椅子移向媽媽,向媽媽眨眨眼睛,媽媽,你能理解的,人生不是只有一種評價體系,你不想在我身上看到我這種年紀了——仍保持著生機和理想嗎?
爸爸媽媽都沒有接話,互相對視了一下。他們眼看著女兒長大,出去讀書,畢業(yè)又回到身邊,現(xiàn)在,這個城市卻收留不住她了。
咱們這物華天寶,氣溫適宜,水土肥軟,既傷不著人也磕不著人啊。
是啊。
是的,烏洽的天氣有點冷,穿上厚衣服會讓我顯得更胖,為這我倒糾結(jié)了幾天——這是最讓我糾結(jié)的問題,沒有之一。范誒說到這兒,停了一下,笑嘻嘻地看著爸爸媽媽。但你們說,過去的年月,天氣又冷,物質(zhì)還不豐富,供暖也跟不上,你們說,那兒的人怎么就一代代地過下來?我現(xiàn)在的問題只是我的紅裙子帶還是不帶呢?
媽媽嘆道,你當然要帶上。哎哎,你果然是個有選擇的青年,知道什么問題自己決定,什么問題是用來和爸爸媽媽討論的。
爸爸說,昨天以前,我以為我的底線是東六區(qū),看來,我要接受你活躍在東五區(qū)的現(xiàn)實了。
爸爸拍了拍媽媽的手,示意媽媽平靜。
我并不是清醒,反而是因為走到現(xiàn)在了仍有很多苦悶,和焦慮不同的一種感受,這樣說好像我很敏感,沒有鈍化。范誒看著爸爸媽媽,又笑了,把手里的保溫杯舉向爸爸,我可不是逃世,歷史名人里我只喜歡岑參的。看著爸爸,范誒說,以前我嘲笑這種杯子的——現(xiàn)在,我迷上它的溫開水模式了,沒喝完的咖啡舍不得扔,也裝里面。爸爸,范誒打開杯子,水的熱氣浮出來。范誒把臉俯向熱氣,我從戒了一次性用品,拎起耐用的茶杯,我就覺得我也是經(jīng)得起摔打了,想著我是可以換一個生活模式的。范誒舉過手機,給爸媽看微信名,范烏洽——我是認真的,我喜歡那里的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