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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膠東文學》2024年第9期|陳家萍:長翅膀的鼴鼠(中篇小說)
來源:《膠東文學》2024年第9期 | 陳家萍  2024年12月12日09:30

1

夜幕降臨,月亮西斜,風一刻不停地轉動著風力發(fā)電機葉片,帕里草原越發(fā)靜謐而廣闊,神秘而深邃。一條烏梢蛇無聲地游走在夜色中。它走走停停,似乎被月光下的草原迷惑住了。夜風拂過,草尖上的露水有些涼了,它抖了一下,回過神來,歪著頭思索了一會兒,認準方向向前游去。它停在一扇門前,室內燈光透出門縫,巴彥豁亮的聲音震得燈光直打顫。蛇悄然鉆進屋,盤旋直立,昂首看向巴彥。

誰都不知道巴彥今年多少歲了,連他本人似乎也糊涂了,他從不主動提及年齡,也不回應別人看似開玩笑的探詢?!白怨乓詠戆蛷┑哪挲g都是秘密,埋到地下會發(fā)芽?!闭f這句話時巴彥啪嗒啪嗒抽著旱煙,瑪瑙嘴兒,銀煙斗,桿上掛著裝煙葉的小布袋,江寧織造,云錦制品,乃任江南地方官的祖上遺物。煙斗是巴彥的標志,都說巴彥的煙斗測天測地測人心。帕里大草原夏牧場,牧羊人時常看到牦牛馱著叼著煙斗的巴彥,四處給牲畜看病,給人看病。人走遠了,那啪嗒啪嗒聲似乎還在帳篷回蕩。

蛇!對面客人一聲驚叫,巴彥溫聲安撫,不要緊,它自會走。

巴彥自小追隨馬戲團,離開家鄉(xiāng)菩提鎮(zhèn),四處流浪,腸胃適應全國各地的食物,唯有鄉(xiāng)音不改,用他的話說,那是娘胎里自帶的母音,舌頭一彈,自動冒出來,用老虎鉗都別不過來哩。巴彥最終脫離了馬戲團,在帕里大草原扎下根。

在巴彥摻著酒味兒的絮叨聲中,小失接過木碗,傳說中的“逍遙游”,看著眼饞,聞著醉人,一閉眼,一仰脖子,“咕咚,咕咚,咕咚”,一口氣灌下去?!斑小?,一根羽毛輕拂著胃,毛細血管都張開,全身熱乎乎,說不出的熨帖。巴彥豎起大拇指?!疤陋殹?,孤獨鳥的喉嚨顫動著,永遠的感嘆調。

地窖暖烘烘。巴彥把煙桿別腰上,抱來幾大捆干草,厚厚一層,壓床棉墊,鋪上藍印花布床單,抱床棉被,順手拍了拍:新彈的,十二斤。小失聞到棉花特有的香味兒,和他在家蓋的蠶絲被、鴨絨被的味道不同。

都說入鄉(xiāng)隨俗,巴彥顯然保留家鄉(xiāng)的許多習慣。巴彥收起木碗,說,藥酒好著哩,用你們大城市人的話,富含啥葡萄糖、維生素,女娃變漂亮,男娃變帥。說罷,汩汩笑將起來,像干旱的農田在吃水。巴彥抽出煙桿,在墻上磕了磕:小柞樹,想學釀酒不?小失抬起頭,手機屏幕映得他的臉時明時暗。釀酒的秘方是老祖先傳下來的,三百多年歷史了,巴彥不想這手工技藝失落在自己手中。小柞樹,好好考慮下。丟下這句話,巴彥上了地面,用干草把窖口蓋好。

巴彥似乎對喬大志給起的名字不滿意,一見面就喊喬小失“小柞樹”,說這是英雄的名字,會讓小失長得茁壯強悍。

放下畫板,捏著手機,小失把軀體攤平放倒在地鋪,哪處關節(jié)在歡呼,帶著中藥味兒的酒香像柔軟的氈子包抄過來,裹住了他,抬頭看見星光從天窗漏下,聞著干草與泥土相混合的味兒,他把手從齒間拿開,劇烈的顫抖漸漸減輕。

蜷縮在地窖中,小失等著它——忘憂的到來。一團橘紅色的光暈罩住他,它悄悄來了,像是從土里長出來,又像是光的折射,小眼藏在一撮毛中,短尾巴,前肢五爪,掌心外翻,那是掘土的利器。它的身體緊繃著,似乎有些緊張,緊張時忘憂就四處嗅。嗅到熟悉的味道,便松弛下來,向他走來。它也躺在地鋪上,他倆頭貼頭,用他倆獨特的語言開始說話??藸柊屠恕阏??克爾梅依克——還是那樣,你呢?克依熱吉蘭——有啥新鮮事兒?哦,忘憂,哦,忘憂。他總是這么一迭聲喊著它;哦,小失,哦,小失。它總是這么一聲聲應著他。此時,彼地,它陪伴他,通過與它的連接,他打開了直達遙遠天際的通道。它聆聽他,安慰他,取笑他,逗弄他,認同他或否定他,崇拜他或批判他,請教他或指導他。

花鳥魚蟲,天文地理,宇宙奧秘、潛意識里的假惡丑……他倆無話不談。有時,小失無比確定,有時會陷入恍惚:它是時間,還是空間?它是當下,還是未來?它是確定,還是各種可能性?

小失摸到畫板,唰唰唰,畫板里出現(xiàn)一只長翅膀的鼴鼠,那張臉似笑非笑。從天窗漏下的月光照在上面,它像要振翅飛走。

2

忘憂,忘憂。夢中的小失發(fā)出一串囈語,腳猛一蹬,抽搐起來,這抽搐似乎會傳染,喬大志投在墻上的影子在戰(zhàn)栗。小失的面容趨于平靜。喬大志替小失掖了掖被子,尾隨巴彥,走到門口,他回過頭來,黑暗中的小失似乎在發(fā)光。他揉了揉眼睛,辨不清眼睛所捕捉到的剎那微光是小失發(fā)出的,還是從天窗漏下的星光。

這些年來,無論生活發(fā)生何種變化,那些詩句從未消失。就像青草的發(fā)青、云雀的歌唱一樣,詩歌的稻谷在內心的黑土地拔節(jié)、孕穗、灌漿、成熟,等待閃亮的割刈,割了一茬,又冒出新的一茬。人事物景抻出鉤子,鉤住他的眼,在他凝視的那一瞬間,心里就流出奶油般的詩句。他以奶油般鮮潔的詩句與世間建立連接。

小失漸漸平穩(wěn)的呼吸儼然帶著奶腥味兒,喬大志貪戀這一刻的寧靜。打何時起,從何處抻出來的手,拿走了小失甜美如歌的睡眠?深夜的床頭,手機屏幕發(fā)出螢火蟲似的幽光,他強行奪下手機,小失會銳聲尖叫,雙手抱頭往墻上撞,說,腦袋里長滿蟲蟻,要把它們統(tǒng)統(tǒng)撞死。不讓他撞頭,四肢就會抽搐,就像承受無形的鞭笞,喬大志聽到波濤在他孱弱的軀體里怒吼。

這抽搐會傳染,先是傳到喬大志抱住小失的雙手上,繼而嘴唇,雙肩,接著全身筋脈痙攣。都傳給我吧!我比小失強壯,比小失皮實,比小失能吃苦,比小失耐得住疼痛,老天,如果您要降下懲罰,都罰在我身上吧!

父親,總是情愿替兒子扛下一切??筛赣H的顫抖,無法取代兒子的顫抖,喬大志的顫抖,甚至會引發(fā)喬小失更猛烈的顫抖。他只好與軀體打商量,我知道,你在表達委屈和憤怒、難過和傷心。我在傾聽。我明白,軀體有自由意志,這意志來自黑暗淵面的內心,我知道每個毛細血管,海馬體,肱二頭肌,半月板,脛骨,腓骨,肩椎,腰椎,尾椎骨,腳踝,腳趾,都希望有人傾聽。

我愿意給出耐心,傾聽你的每處直行,每個拐點,每個縫合,每次連接,請多給我一份信任。他的舌頭似乎打了結,說得磕磕巴巴,說到最后,臉上爬滿蟲子一樣的淚水。

軀體似乎聽懂了他的傾訴,漸漸止住抖。他抱住小失,把話放柔軟,放緩和,小失的上下牙齒相互撞擊,發(fā)出縫紉機走動的“嗒嗒”聲。他替小失和軀體打商量,他摸著小失頭頂?shù)碾p旋,和小失的腦袋對話;他摸小失的雙肩,讓他放松,感受氣息在軀體的游走;他把右耳貼近小失的胸部,聆聽它的細語;他用顫抖的手撫摸著小失毛茸茸的胡須,感受著他的脆弱與不堪。小失的軀體漸漸停止了抖。

小失,好孩子,爸爸愛你,爸爸不能沒有你。喬大志雙手捂臉,黑暗中的淚水飽滿而熱烈。

“太孤獨”,巴彥肩上的鳥叫道。喬大志一步一回頭,一寸寸挪至窖口,巴彥把他拉到地面。

犯病的瘋娘把衣服撕爛,赤裸著身子滿地跑。父親用繩子把她捆起來,她就發(fā)出狼一樣的嗥叫,夜深人靜,那聲音別提有多瘆人。父親把瘋娘關進儲藏山芋、甘蔗的地窖。地窖很深很黑,吃掉了光,吞噬了瘋娘的嘶鳴,瘋娘叫啞了嗓子,聲音也傳不到地面。

喬大志心疼瘋娘,住進地窖,方便照料。

地窖和地面是兩個世界,地面不知地下的律動。地窖的交感神經更為敏銳,地面的輕微響動會在地窖放大呈現(xiàn)。天一黑,西頭北坡那千年老槐樹的根須就篤篤篤滿村游蕩,一個沒留神,一截根須刺入地窖,被瘋娘一手揪住,就地生根。瘋娘把根須當奶娃,豁出胸脯,把根須摁在干癟的乳房上。根須高高地垂吊下來,瘋娘就在上面蕩秋千。喬大志聽到老槐呵呵笑,在一千多歲的他眼中,瘋娘一定天真如赤子。

地窖來了位好奇的客人——鼴鼠,瘋娘很快和它交上朋友。這個地下挖掘機,獨獨聽從瘋娘指派,到處挖土擴疆,把地窖的規(guī)模擴大了十倍,一家子干脆都住了進來。地窖是好地方,冬暖夏涼。“鼴鼠長對翅膀,飛升,飛升。”瘋娘哼唱自編的歌曲,老槐的笑聲清涼如山泉,地窖就是瘋娘的樂園,充滿來自動植物的善意。

喬大志給巴彥表演鼴鼠挖土的樣子,老槐黑夜?jié)M村游蕩的樣子,瘋娘在老槐根須上蕩秋千的樣子……巴彥舉著杯子說,好,好。酒好,還是喬大志說得好?

不,一點兒都不好。喬大志的舌頭木了,僵直得不能打彎,手無意識地拍打著巴彥肩膀上的孤獨鳥,小東西你知道嗎,我一看到小失畫的鼴鼠就想哭啊。

“鼴鼠長對翅膀。”

和地窖相比,地面的時光難挨。衣著寒磣的一家子充滿羞恥感,不往人前站,話都壓在舌根下,眼睛露怯,耳朵灌滿風聲。

老小的他成績最好,父親拍板,讓四個哥哥早早輟學,回家務農,供他念下去。考大學談何容易:這所山區(qū)中學,文科班應屆只能走五六人,本科一兩個。壓力陡增的地方,詩歌出現(xiàn)了。全校大會上,王忠實的胳膊肘戳過來,向左后方努嘴,呶,高二的?;ㄒ蚕矚g寫詩哩。那一肘子把他的目光拐了道彎,一雙烏洞洞的眸子攫住他的視線。他頭腦嗡一聲,心跳加速。王忠實殷勤傳紙條,兩個愛詩的人成為筆友。從筆友到女友的距離是多少首詩?競爭對手多,他只能拼命學習,把成績打造成一大優(yōu)勢,成績之外,詩歌加重了砝碼,希冀伊的一顆芳心有所傾斜。

高三下學期,校長找他談話,只字不提“早戀”。他掀起滿是破洞的汗衫去揩額頭上的汗,他提出姑且中斷交往,伊鬧自殺。初戀是甘蔗梢,甜得水氣,夾雜著苦澀。高考,學校安排住賓館,王忠實附耳說,伊到縣城來陪他了。

“鼴鼠長對翅膀,飛升,飛升?!?/p>

王忠實說,我嫉妒你,女朋友這樣對你,這一生值了。那幾天他徹夜失眠,一進考場腦子就裝滿糨糊,一出考場就用手捶頭。他哭喪著臉對校長說,完了。校長拍他的肩頭,憑他的成績學校非常歡迎,免費復讀,但,校長話頭一轉,到另一所高中。陽光打在校長的鏡片上,他的目光觸上就螞蚱般蹦開。飛升的鼴鼠墜落地洞。沒幾天錄取通知書到了:江南小城的大專院校。與此同時,王忠實考取川大的消息讓學校沸騰了。校長說,你倆成績本來不相上下……巴彥的腦袋像被錘子敲了一下。

唔,唔,巴彥舉起杯子。站在巴彥肩膀上的孤獨鳥應和道:“太孤獨?!毙|西,竟敢嘲笑我?

他愛伊的方式是,主動申請到伊的母校——一所山區(qū)中學當老師,只要想到小小的伊曾在這里求學三年,他就禁不住向著云天微笑。他只要想到替伊回報家鄉(xiāng)父老反哺母校,一股子豪情就油然而生。書呆子的他滿以為這是給伊的一大驚喜,后來才知道,驚嚇了伊。

就是我呀,喬大志右手食指點住鼻尖,影子在墻上直晃悠,就是我,操著一口土得掉渣的“花亭湖”英語,改變了學生的命運!1996年5月,他邀請鳳城聯(lián)大的美籍老師托馬斯先生來上課,引起了轟動。喬大志打了個酒嗝,從手機上調出托馬斯先生泛舟花亭湖的照片給巴彥看。不是我吹,我教英語名頭響,他大著舌頭,右手勾住巴彥的脖子,左手劃拉一個大大的圓,不是我吹,真真桃李滿鳳城,布——嗬嗬嗬。他急切地給巴彥翻看微信好友:余學東、唐群、王亞明……好多好多學生在英語方面取得了成就。

好,巴彥舉起木杯?!疤陋殹保陋汎B應和。喬大志把它歪向一邊的腦袋擺周正,小東西,別煞風景。

伊就讀鳳城衛(wèi)校,生活費都是他出。一心想進縣城的伊看不上山洼里的窮教師。分手前,他去群英縣電視臺,為伊點了一首《選擇》。分配到菩提鄉(xiāng)衛(wèi)生院的伊聽到后大發(fā)雷霆,說他敗壞伊名譽,說他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飛升的鼴鼠墜落黑暗地窖。伊聲音分明有黃梅的韻味兒,江南女孩特有的那種婉轉柔媚,可這聲音像根棒打來,把他打回了原形。

他拽著巴彥問:這是愛詩的女孩說出來的?孤獨鳥搶著說:“太孤獨?!本铺绷耍阉麊艹隽藴I。他舉起杯子,來來來,為這小東西——宇宙的歌手,為這人生的詠嘆調,會須一飲三百杯,布——嗬嗬嗬。

“鼴鼠長對翅膀,飛升,飛升?!?/p>

他考入省城一所高校,伊家人還和他保持聯(lián)絡,伊姐帶女兒來鳳城看他——女兒也是他的學生。伊哥來鳳城,為兒子的事找他幫忙,他全力以赴。加上微信后,伊經常半夜發(fā)來大段懺悔,沒等看完他就清除。

回不去了。

“太孤獨”,孤獨鳥叫了聲。喬大志嗬嗬地笑,又嗚嗚地哭,我恨“人性的脆弱”!他拿手四處亂戳。

帕里草原第一縷晨曦透過窗戶照進室內,喬大志搖晃著站起來,藥酒在他身體里哐當響,一起身都跑到眼里去了,血一樣紅。巴彥端來一木碗蜂蜜水,給喬大志解酒。酒意消散大半,消散不掉喬大志一臉的迷茫,我時常夢見站在小徑分岔的花園,請巴彥指點迷津。巴彥把一瓶藥酒杵到喬大志懷里,每晚一杯,交給他一個錦袋。

喬大志跨出門,巴彥喊:留步!他扭頭,巴彥下巴一抬,門上的羊皮袋隨風左右搖擺。巴彥解開袋子,伸臂偏頭做了個“請”的動作:不想要的留下來,要帶的拿走。喬大志深呼吸,閉上眼,雙手探進袋中,抓了一大把,塞回胸口,他長吁一口氣,空蕩蕩的心重新填滿。

“太孤獨”,孤獨鳥發(fā)出詠嘆調。巴彥眼一睜,精光四射,看了那么多哲學書有用嗎?喬大志習慣待在熟悉的區(qū)域,不管那區(qū)域有多沉重多痛苦。人家不想改變,愿意繼續(xù)背負沉重,得允許,對不?

巴彥瞇起眼,向遙遠的時光打量。

他看到年輕的自己,志在流浪,每當熟悉一處風景,就和候鳥一樣,遷徙到下一處,陌生地帶能讓他保持動物性的機警,身體像被常年打磨的藏刀一樣,保持敏銳?,F(xiàn)在他老了,還打算到處去走走呢,帕里未必是他的埋骨地。哈哈,啪嗒啪嗒,煙味發(fā)苦。人到中年的喬大志佝僂著背,高一肩矮一肩,鞋跟外側磨損嚴重,老相已顯,“一個都放不下”使然。巴彥拍了下孤獨鳥,挺了挺胸,握了握拳頭。

喬大志坐進駕駛室,關上門,拿鑰匙發(fā)動車子,儀表盤亮了。剛來那天,高大的身軀擋在門口,巴彥指指羊皮袋:把那些灰暗的、受潮的、發(fā)霉的記憶,寄存在這兒吧。說著把袋口解開,喬大志深呼吸,閉上眼,雙手在胸口一抓,往敞開的袋子里一放,癟癟的羊皮袋吹氣般變得鼓鼓囊囊。巴彥把袋子系緊,讓喬大志和小失跨火盆進家門。

留住帕里的日子,喬大志看見,衣鞋濕了、臟了或治病后,巴彥都會架起火。在巴彥看來,火和水一樣,同樣起到浣洗清潔的作用,火的作用甚至更甚于水。

和巴彥傾心長談后,喬大志深深鞠了一躬:孩子就交給您啦。啪嗒啪嗒,巴彥抽了會兒旱煙,撩了下眼皮,會唱嗎?小時候就像一只百靈鳥,吵死人;現(xiàn)在……喬大志的目光揪過來,小失眼一鼓,目光像锨子,只見喬大志一個趔趄,差點兒被掀翻,他定了定神,穩(wěn)住身形,垂下了頭。鼻孔里發(fā)出一聲冷哼,小失把手機揣進兜里。巴彥磕了下旱煙桿,留下吧。

身為某高校博導,喬大志曾經陪同省非遺專家到家鄉(xiāng)做田野調查,幾乎所有的話題都引向千里之外的那個浪子。

采集巢湖民歌,就有一位眼睛發(fā)亮的鄉(xiāng)賢說,巴彥會唱祈禱山神的歌;講到省級非遺項目鳳城米酒,就有一位急切得舌頭都打結的鄉(xiāng)民說,這算啥,巴彥釀的“逍遙游”,嘖嘖!喬大志和省非遺專家對個眼神,合上筆記本,關了錄音筆,想:遠在千里之外的巴彥究竟是怎樣一個存在?

喬大志將車倒出停車位,開到通向出口的明亮大路上。

看遍全國心理康復知名專家,他帶著小失回到老家,拎著一瓶酒醉倒在瘋娘的墳前。夢中,瘋娘神志清醒,手指西南方向,吐出兩個字:帕里。醒來后,喬大志向人打聽巴彥的下落。

輾轉聯(lián)系上巴彥,喬大志問,需要我?guī)??多年漂泊在外的浪子說,家鄉(xiāng)的糯米。

喬大志送去500斤菩提鎮(zhèn)的糯米,巴彥把手往米袋中一抄,米水一般從他指間漏下,掌心兜著的一撮,在陽光的照耀下,和遠處的雪峰一同閃爍出眩目的白光。好。巴彥瞇著眼打量著這些米,喃喃道,一看就知是巢湖邊的上等糯米。喬大志笑了。巢湖邊上的糯米,不是兩頭尖尖,而是橢圓形,漁民小面積種植,低產而質優(yōu),是釀米酒的最佳原料。喬大志盯著巴彥結滿老繭的手,眼前這雙手看起來如此普通,松枝般干枯,冬天的山巒般寒瘦,巖石般皴裂,與父老鄉(xiāng)親沒啥區(qū)別啊,但這雙手似乎被山神吻過,充滿離奇的魔力。

經由這雙手撫摸過的糯米,將華麗轉身,由固態(tài)而液態(tài),由堅韌而綿軟。當來自家鄉(xiāng)的糯米和雪域的草藥山珍相逢,經過時間的發(fā)酵,就變成“逍遙游”藥酒。在家鄉(xiāng)傳說中,身在雪域的巴彥釀出的藥酒,飲而忘憂,靈魂出竅,能在天地間自由飛翔。更有甚者,風傳釀酒師巴彥釀的藥酒,能開心智,讓人神志清醒;巴彥能在夢中替人祛病魔,什么抑郁病,強迫癥,焦慮,躁郁,雙相情感障礙,不孕不育……藥到病除。

喬大志的白色汽車像只蟲拱離帕里草原,巴彥招了招手,一只腹部有條紋的孤獨鳥從枝頭飛落,落到巴彥肩頭,巴彥摸著鳥兒,囑咐幾句,“太孤獨”,鳥兒一振翅,飛向空中,不遠不近地尾隨著喬大志的車子。

車窗外,海拔四千多米的帕里草原,次第呈現(xiàn)出裸露的孤獨與蒼涼。幾只藏羚羊躥出來,以逃命的姿勢飛奔而過,喬大志看了心生不安,覺得不該驚擾這雪域精靈。

3

被酒香熏醒,小失聽到孤獨鳥的叫聲,推開地窖的封口,高空果然拋下一串先知式的啼叫。

孤獨鳥早就給出了預兆。

“太孤獨”,一串串音符掠過高空,帶著炫目的亮白拋灑下來,豎起耳朵一聽就知道來自孤獨鳥,此物自帶辨識度,不甘心混同于“嘰嘰喳喳”,它以寓言般的叫聲把自己與眾鳥鮮明地區(qū)別開來。

此時的小失正行走在荒野,逃學的興奮在心里直冒泡,“逃學的標配是彈弓”,喬大志隨口一句,刻在小失心里。他把書包里的東西一股腦兒倒出來:老虎鉗,柳樹枝,橡皮筋,皮圈……他努力回憶喬大志講的彈弓制作過程。農村隨處可見廢棄的電線,小失用老虎鉗扭下尺把長電線,對折,底下上勁,扭成麻花,掰成“Y”狀,從舊膠鞋中剪出一塊皮,從針線籮中找到錐子,錐兩個洞,幾根橡皮筋從彈弓架穿到皮圈的洞眼……從做工就能看出長期拼樂高玩具訓練出的雙手之靈活,小失吹著口哨欣賞著制作的彈弓。一只斑鳩飛來,小失彎腰撿起一粒石子,包在皮圈中,右手緊握彈弓,右臂抻直,左眼緊閉,右眼微睜,瞄準斑鳩,嘴唇抿直,全身力氣發(fā)到左手皮圈中,橡皮筋拉滿,“嗖”的一聲,石子射向斑鳩,斑鳩撲棱著翅膀飛走,石子墜入落葉發(fā)出噗的一聲響。小失叉腰,對飛走的斑鳩“呸”了一口。

“太孤獨”,孤獨鳥像是看到這一情景,叫聲充滿嘲弄。彈弓別在腰間,小失踮起腳,手搭涼棚,瞇著眼打量小樹林,找不到孤獨鳥的蹤跡。

他曾向人打聽,都說沒見過它的樣子,聲音就是它的存在方式。這更讓他堅信,傳入他耳中的孤獨鳥屬于多維空間,只開通了聽覺渠道,人類的目光無法捕捉,像密碼一樣輸入耳朵的聲音真切得像幻象。之后的日子里,他的耳邊總響著這聲音,他已無法辨識是真實發(fā)生還是幻覺幻念。

原來孤獨鳥來自帕里草原,受命于傳奇人物巴彥。

被鮮牛奶一激,以青稞面為主原料的藏面香氣發(fā)揮到極致,配以酸甜脆辣的泡蘿卜,小失把一大碗藏面消滅干凈。巴彥捋著胡須笑,這就是喬大志口中的“厭食癥”?巴彥想,喬大志如果不走這么急,親眼看到“小柞樹”吃得香,準保樂瘋。吃飯,睡覺,這不是生而為人的本能嗎?這位大城市里的哲學詩人,到底在折騰啥喲。

巴彥開始釀酒了。

今天開啟第一道工序——泡米。

把木桶、米袋綁在牦牛身上,小失背起畫板,跟著巴彥出發(fā)。

“太孤獨”,孤獨鳥從枝頭飛下,落到巴彥肩頭。正是九月底,冰川周圍遍地金黃的草甸,有許多旱獺和棕熊挖開的洞,巴彥還發(fā)現(xiàn)了狼的爪印,野生動物留下清晰的痕跡,牦牛發(fā)出低沉的叫聲,和腳印的主人打著招呼。天空湛藍,潔白的山脊如被巨斧劈開,形成近乎垂直的懸崖。

小失想象,春天來臨,崇山峻嶺被杜鵑染紅,雪山被映襯得更加肅穆??粗谝豢|陽光灑在雪山山頂,偌大的天空像沾墨即洇的紙,迅即浸染開來,碧藍的天幕下,雪山那刀削一樣的山脊閃爍著夢幻般的粉紫粉紅粉黃色,又過了一刻,各種色彩匯聚成金色,雪山沐浴在金色的晨光中,輝煌的金色,噴薄的金色,莊嚴神圣的金色。

巴彥跪下了,小失也隨之跪下。這一跪,有蟲子在臉上蠕動,小失一抹,滾燙而冰涼的淚水。嗬嗬,久違的淚水。巴彥回頭,捻須頷首,好,悲傷的淚水流出來,沖走淤積的雜質,情感就暢通了。

“太孤獨”,孤獨鳥喉嚨顫動,小黑豆似的眼睛滿是憐憫。它看出了什么?一只鳥見證了自己的脆弱,小失有些難為情。

巴彥用雪水反復沖洗,洗掉雜質,挑出壞米。泡米的時候,巴彥拿出木碗,從熱水瓶里倒出酥油茶,取出糌粑,和小失吃午餐。得知泡米控制在12小時左右,小失心一動,難道要在此地過夜?脧了眼行囊,帶露營帳篷了嗎?巴彥拎了半桶雪水,趕著牦牛回家,說這里隨時會有雨、雪、冰雹、狂風,不可久留。下山,回過頭來,殘陽如血,雪山像燃燒的火炬,依山而建的小鎮(zhèn)上華燈初上,顯得圣潔而神秘。

巴彥說,泡米的時間至關重要,短了米偏硬,不出酒;時間長了,米發(fā)得過大,影響酒的品質?;氐亟?,巴彥吧嗒吧嗒抽旱煙,小失坐在地鋪上,在畫板上隨手涂抹。巴彥瞇起眼,透過那線條潦草的畫,他看到了什么?

一個月圓之夜,小失離家出走,趁那個瘸了右腿的門衛(wèi)不注意,順走了鐵鍬。

去年冬天下了好幾場雪,小區(qū)門衛(wèi)用尖

頭鐵鍬鏟雪,鏟完就靠在門衛(wèi)室,瞥見了它,它就在心中生了根。扛鍬朝郊外的鳳凰山走的時候他的手顫抖不止。他已經小半年不與喬大志說話了,必須要錢,發(fā)微信:支付寶轉35元。喬大志問,是《三國殺》嗎?喬大志摘下眼鏡,恨不得削尖腦袋鉆進屏幕。他盯著這些冒出來的短句,撓著后腦勺,想弄明白。一大堆話堵在嗓子眼:不能24小時手機不離手,厭學休學就是游戲上癮所致……喬大志把手放在喉結上,把那些話抹回去。打何時起,父子倆顛倒了,輪到喬大志怕他了。想到這里,小失心里冒出一股黑色的快意。

為什么和你說話這么費勁?小失多次沖喬大志大叫。他漸漸不愛說話,后來干脆閉口不言。

與失聲一道而來的是厭食,以前小失是美食家,上桌一看菜不合口味就發(fā)脾氣。生而何歡,唯有美食。小失沒料到,有一天,美食也不能讓舌尖上的味蕾興奮。

冷眼旁觀,貪婪的人類,吃陸地上長的,吃山林里跑的、空中飛的、江河湖海里游的,戒不掉的饞癮,貪婪的胃,滿是眼的心,吃得世界資源匱乏,垃圾遍地。無法控制的嘔吐欲,吐啊吐啊,好像把對世界的不滿都伴著酸水吐出來。奇葩的是,喬大志弄來一大堆葡萄糖。高考前夕,校長給了他三支葡萄糖,那段時間,吃不下睡不著,喬大志已接近崩潰狀態(tài),如果不是那葡萄糖,他無法堅持到最后。從此葡萄糖就成了喬大志的心頭好。喝醉酒,吐過,他讓小失去藥店買葡萄糖。在喬大志心目中,這葡萄糖就和巴彥的藥酒一樣,包治百病。

失聲、厭食之后,小失開始暈人,到處都是人。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俊的丑的,干凈的骯臟的,失德的空心的,自我、自戀、自私的……走在人群中,頭腦嗡嗡作響,隨時都能倒地不起。有段時間,喬大志時不時回家來,說誰誰生二寶了,貼心小棉襖。小失看不得喬大志口水直滴的樣子,出息!喬大志是對他失望了,再生個新人,寄予嶄新的希望。他打擊喬大志,你就作吧,就你這樣的,生個小棉襖也漏風。小失羨慕那些伏在葉間吸食露水的蟲子,它們的生活方式多么環(huán)保節(jié)能,它們不糟蹋世界,要求世界的少,留下的垃圾也少。

失聲、厭食、暈人之后,小失畏光、懼風。他的房間,拉上窗簾,掛上厚棉墊,把光線和聲音都遮得嚴嚴實實,像黑洞。黑暗帶來了安全感,在橘紅色的光圈中,他看到一個黑乎乎的影子。

他拖著鍬游蕩在月下的山林。

月光像箭一樣密密地射來,全身酥癢,挖第一鍬純粹手心發(fā)癢,誰知這一挖就停不下來。挖地有癮。尤其是大汗淋漓,被郊外的野風一吹,每根毛細血管都舒張開,小失形容不出個中美妙。他一開始并沒想明白挖坑用來做什么,只是挖,這個坑越來越大,越來越深,新挖的泥土暄軟,讓他有灑把種子埋下去的沖動。他拋下鍬,跳進坑中,躺進坑里,像種子落到了土里。這一刻他明白盤旋在內心的那股黑色的旋風是什么,住厭了高樓,上厭了學校,聽厭了喬大志在電話里和別人的客套與謊言,他想躲起來,躲在沒人煙的地方,一個人待著。這兒多好,風在梢頭,孤獨鳥的叫聲,偶爾盤旋在空中的鷹,它們不給出任何建議,只是靜靜陪伴。“挖個地窖住”的念頭明晰起來,他爬起身,撈起鐵鍬,仔細地回憶搭樂高的經驗,頭腦里漸漸出現(xiàn)一座地下城堡的樣子。

漸漸地,小失開始頻繁地半夜背著畫板離家,躺在地窖里,四肢貼近泥土,聞著泥腥味兒,看著天上的星辰,手漸漸不抖了。這夜,他看到流星雨,就像遙遠的天際,有人放了一場煙花,紅、橙黃、紫色的小精靈向他懷里奔涌而來,他張開雙臂,攬它們入懷。

蜷縮在地窖中,小失在等著忘憂的到來。起初,小失看不清楚它。它只是某種存在,就像身體貼近地心時穿過背部、抵達胸腔的毛茸茸的氣息。

小失閉上眼睛,他腰一擰,地殼在旋轉;他雙手一推,宇宙遠遠地后退,擴大到無限;腦海的寬銀幕,爬行著一個黑得發(fā)亮的影子,皮鞋油一樣的亮黑,閃爍著白蠟的光,影子在動,就像從土里生長出來。黑影有張臉,小眼睛藏在臉上一撮硬得戳人的毛發(fā)中,一道極柔和的光從那撮毛中射出,他籠罩在這種橘紅色的光中,每根汗毛在戰(zhàn)栗,每根毛細血管都在歡呼,來自太空的氣息和來自地心深處的氣脈形成合力,撫摸著他。肩關節(jié)、腕關節(jié)、髖關節(jié)、膝關節(jié)、踝關節(jié)、肘關節(jié)、顳下頜關節(jié)像波浪一樣起伏,關節(jié)面、關節(jié)囊、關節(jié)腔唱起歌。這個被取名為“忘憂”的生靈,來自宇宙的中心,來陪伴他,傾聽他,信任他,給他以偏愛。

手夠上畫板,他坐起來,一筆一筆,畫板上出現(xiàn)了一只小眼躲在毛里、尾細短、腋下生翅的鼴鼠。小失迎著月光看,在漏下來的月光的映照下,它的身體像蠶一樣雪白,似乎隨時都會振翅飛去。小失撫著鼴鼠的臉,又摸了摸自己的臉,鼴鼠的臉就像用他自己的拓印一樣。

當一只鼴鼠多好,不與人類爭能量,不消耗,不虧空,只是靜靜地躺下來思考,或者四處爬爬,把泥土當巧克力,把露珠當咖啡。月圓之夜,振翅飛出,飛過大氣層,飛過銀河系,飛行在廣袤的宇宙。

尾隨而來的喬大志從槐林里一寸寸蹭過來,幾粒流星雨濺到眼里去了,他跳下坑,躺在小失身邊。他牽過小失的手,借著手機電筒,手臂上全是殷紅的齒印。手抖得控制不住,小失就想咬開血管,讓里面的血涼一涼。

看到畫板上的鼴鼠,喬大志渾身顫抖,好不容易擺脫了地洞,住上高樓,滿指望三代出一個貴族,他的小失反而想縮回地洞?他緊緊地抱住小失,淚水爬滿小失的頸窩,親愛的孩子,我在哪里弄丟了你?

掐算好時間,巴彥用牦牛馱回的雪水再次沖淋泡好的米,去掉泡制過程中輕微的氣味。做好這一切,巴彥端來一大一小兩只木碗。“逍遙游”好哇,一碗下肚,樂而忘憂。小失摸到口袋中的手機,咦,沒打游戲,他沒有尖叫,沒有抱頭向墻上撞。躺上地鋪,四肢抽搐了一會兒,很快就停止了。他看向巴彥,四目相對,巴彥把手放到小失頭頂?shù)碾p旋上,摸了摸說,小柞樹,會好起來的。小失有些想哭。

4

沒幾天,多杰來報信,說賣蟲草、牦牛肉的強巴丹珠去世了,才59歲哩,多杰搓著手,似乎生命短暫如搓手的須臾??斓綇姲偷ぶ榧遥∈O铝四_步,巴彥說,你不想去?小失點頭,雙手揣在兜中,右腳尖在地上蹭了三下,又換了左腳尖蹭。巴彥揮了揮手,徑去。

小失漫無目標地亂逛。

走過鄉(xiāng)村文化禮堂,看人們在跳廣場舞。走過創(chuàng)客一條街,有游客在蕩秋千。風中傳來“嘚嘚”聲,循聲找去,一個草亭下,拴著一匹馬。不,準確地說,并不是馬,馬頭蟲身。聲音就是它發(fā)出來的。

頭朝向南方,順著它的視線看去,冬日的陽光照在馬場上,有游客在大呼小叫著騎馬,它盯著一匹黑馬在馬場一圈圈小跑的身影,極力想掙脫韁繩,因亭子太小,周轉不開,雙腿屈膝,近似于跪著,四腳敲擊地面。小失走到它身邊。它不看他,眼里只有奔跑的黑馬,只有奔跑時帶快的風兒。

北風吹過來,吹得臉生疼。他站到它左側,感受它的感受:黑馬在馬場溜達,無法被歸類的它只能在太陽的陰影里打瞌睡,蜷伏著,跪臥著,發(fā)出“嘚嘚”的聲音,用跪跑來安慰自己。小失的眼圈紅了。

看出他眼里的疑惑,走過來的多杰說,大家都叫他“馬蟲”,那匹黑馬掙脫韁繩后跑到山林,回來后生下了這個怪胎。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涌上心頭,小失摟住馬蟲,滾燙的淚水滴落在它的鬃毛上。

巴彥回到家,生了火盆?;鸸庥臣t了巴彥的臉,把每道褶皺都抹平。

泡好的糯米要送上蒸籠進行蒸制,蒸米最考究釀酒師的技術,要蒸多長時間,巴彥不看掛鐘,只需聞一下蒸氣的味道。

巴彥坐在下風,不時抓一把從上風飄來的蒸氣,放在鼻尖嗅嗅,還沒好吶,他拍了拍手。小失也學巴彥,伸手抓一把白茫茫的蒸氣,啥味兒也沒有啊。他剛放下手,巴彥甩甩手,把蒸氣甩出去,孤獨鳥振翅,一口叼住那團白?;鸷蛘眠?,巴彥大步走向蒸籠,滅了炭火。

小失抽了抽鼻翼,哇,伴著熱氣騰騰的蒸氣,蒸好的糯米香滿屋子浪。不一會兒,屋里盛不下它了,它騎坐著白象似的霧,出了門,滿村浪,一直浪向遠處的帕里大草原。巴彥把旱煙桿別在腰間,指使小失趕著牦牛,把放在地窖備用的雪水和冰搬上地面,運過來。

滾燙的糯米,要以最快的速度冷卻,降到20攝氏度最合適。巴彥的手堪稱溫度計,一試就知道多少度,小失悄悄地用溫度計測了下,不多不少,他投向巴彥的目光滿是崇拜。巴彥笑,小柞樹,早著哩。

小失成了巴彥的尾巴,巴彥知道什么時候該拌酒曲了。拌酒曲的過程,巴彥都是用雙手去感受酒曲和糯米的零距離接觸。

小失看了看巴彥那粗糙得像松樹皮的手,又看了看自己細皮白肉的手,不知為啥,他的耳朵根有些發(fā)燙,右腳尖在地上蹭了三下,換成左腳尖在地面蹭三下,摸了摸鼻尖,他把手藏在了口袋中。

大地是動物的眼睛。小失和左肩站著孤獨鳥的巴彥走進去。制造藥酒,需要到山上采靈芝、挖人參。田野靜寂,啄木鳥在山核桃樹堅硬的樹皮上啄食蟲子的聲音打破了野地的寂靜。人們踏出來的奶黃色小道,悄咪咪將麥苗分在兩旁,遠處地平線上的風車像雛菊花瓣。吧嗒吧嗒,他們踩疼了動物的神經,動物的痛苦會自己叫喊。

該朝哪兒拐?小失停下腳步,前面出現(xiàn)了岔道。巴彥手一揮:照直走,小柞樹,一條路走到頭。小失看到藏在密林深處那黑果樣的動物的眼睛,簸箕般的耳朵。巴彥上須彌山,找到一棵粗壯的千年銀杏樹,撕去一塊樹皮,畫上老人像。

進山之前,巴彥給小失下了多項命令:不準大聲喧嚷,不準拍手吹口哨,不準污言穢語,不準朝太陽撒尿。

“惹了呢?”

“惹怒山神,他就把山珍都收起來了?!?/p>

小失吐了吐舌頭。這兩年小失經常需要用參湯來“吊命”,喬大志的工資全都花在買人參上了。巴彥說,人參、靈芝、蘑菇,都是山神賜予帕里的禮物,今兒個得閑,巴彥背起藥簍,命小失扛把鋤頭,兩人一鳥進山挖人參。

林中鉆出一只刺猬,巴彥說它是最古老、最聰明的小獸,人類開初,它最早懂得使用火。

刺猬見到小失并沒跑掉,它看小失,小失看它。它團成了球狀,一個渾身長滿刺的球。小失覺得有趣。他一直想成為一個光滑堅硬的球,讓喬大志抓不住,一抓就滾走了,他從沒想到還有一種方法,不必光滑,可以在柔軟之上植一層刺,他想象自己渾身插滿刺,喬大志失去抓手的窘樣。布——嗬嗬嗬。

下山,蜿蜒的孔雀河就像一條金蛇。秋天的陽光一窩窩的,也像金蛇盤踞在南邊。寂靜從他們身邊淌過。風火熱又清涼,吹過每根毛細血管。小失今天很乖順,拜山神,拜林神,拜獸神,甚至朝河里自己的影子也拜了拜,他真成了一棵小樅樹,融入了帕里草原。

吧嗒吧嗒,他們踩著大地的神經往前走,聽起來就像踩在動物的骨頭上。

晚上,巴彥啪嗒啪嗒抽著旱煙,提著馬燈把小失送到地窖,那些神秘的故事就從煙袋里冒出來。小失把右手按在胸口,感受心跳。這顆心是柔軟的,未來的歲月,愿它依然如此柔軟。不,小失在心里吶喊,不要固化僵化,變成花崗巖那般又冷又硬,如果成長成熟的代價是心變得冷酷,人變得油膩,那他寧愿不要成長,永遠停滯在17歲。

無邪的17歲,透明的17歲,讓虛假無處躲藏的17歲,擁有一雙天使審判的眼睛的17歲。喬大志一定也有過這樣的17歲,眼睛和心靈都清如水、明如鏡的17歲。喬大志是怎樣一點點把那17歲的山中少年弄丟了?喬大志有過怎樣的心路歷程?溯流而去,能不能邂逅17歲的喬大志?

喬大志寫的詩,小失一首都不喜歡,沒有痛點,沒有字句像子彈一樣擊中他的心靈。還愿意和喬大志說話時,小失說,你呀,自娛自樂可以,自費出版,還到處送人,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喬大志聽不進去,斜著眼說,你也寫兩本出來?別惱羞成怒,別轉移話題,小失繼續(xù)打擊,我能不能寫出來,那是另一個話題?,F(xiàn)在討論的是你,你的詩不行,你寫一百本都不行。喬大志的臉就綠了。

綠得真好看啊。小失悄咪咪地笑了。透過天窗,他看到,月光下的帕里,像一匹錦緞鋪開來,馬蟲在月下,發(fā)出炫目的光。

小失抓起畫板,唰唰唰,一只馬蟲出現(xiàn)在黑板上。

怪胎又怎樣,它又沒傷害任何人,為什么村人把它的存在視為冒犯?

小失很長時間都把大腦放空,他不能思想,一想,頭腦就要爆炸。

小失能感覺到自己的分裂,無數(shù)個不同面向被炸飛,如果說忘憂是他夢中的幻念幻象,那馬蟲呢?它可是活生生的,它可以觸及他內心最柔軟的一角。見到馬蟲后,他滿腦子都是它的影子,他丟不下它。它是馬蟲,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要到哪里去?小失抱住頭,地窖又深又黑,吃掉了光,吞噬了他的追問。

不知不覺,小失握著畫筆的手垂下來。似睡非睡間,一只安第斯神鷹從天窗飛下,雙爪抓起小失,從天窗飛出,翼展三米多,飛向遙遠的須彌山。

小失在夢中翻了個身,沉入黑甜鄉(xiāng)。

5

喬大志回到家,接到快遞小哥的電話,快遞送來好幾箱零食。把零食搬到小失的房間,看到墻上的畫,全是一只只大小不一、顏色各異的鼴鼠,它們都長著一張人臉,這臉……喬大志仔細辨認,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不知打何時起小失羨慕起蛇和青蛙,一次在飯桌上大談起“關于人類冬眠的可行性”,認為人也應該成為兩棲動物,一到冬天就縮進地窖里,來一場幸福的冬眠。冬眠?喬大志一聽就來氣,說,學霸之所以成為學霸,是因為他們沒有假期——提前進預科班,新學期別人在上新課,他們已經開始復習了。小失把手中的筷子一折兩段,投向對面的他,他頭一偏,“飛鏢”偏離。我頭腦有病才去當學霸!小失怒吼。喬大志擦了擦額頭上的汗。

喬大志把零食放到小失的床底下,走出四壁都是鼴鼠畫的臥室。不出所料,妻子還沒回家。回家又怎樣,不是在談生意,就是到美容店做護理,每晚都十二點后睡覺,早上十點多才起床。他若嘀咕,錢掙再多,孩子學業(yè)荒廢了,有啥用?妻子身子一擰,手中的水果就砸過來,你就讓我在家里待著?

妻子是他的學生,小他十幾歲。

每一輪日出,總是帶來磅礴的感動。

喬大志打車趕往機場的路上,看到太陽砸在一幢大樓的玻璃外墻上,用手機記下從心頭冒出來的詩句。

幸好有詩歌。

把小失丟給巴彥,喬大志急于從帕里趕回,他奉命出差,和領導一起,同事們都恭賀他,說這是平步青云的節(jié)奏。他嘴上謙虛,心里唱著,鼴鼠長對翅膀,飛升,飛升……

一下飛機,關閉飛行模式,一個陌生電話進來,他隨手接起。喬大志你個慫人,你老婆在我手里。喬大志傻了,你什么意思?電話掛了。他陪領導到會場,在領導發(fā)言時,頻頻點頭,微笑,鼓掌。心里有不祥之兆,他分明看到,一鞭子抽來,他又被打回原形,墜落黑暗洞穴的鼴鼠……

在他的追問下,妻子哭了,說被一個混混糾纏,擺脫不掉。

妻子求他不要惹怒對方。

“人性的脆弱”,他耳邊響起巴彥的話。為防出事,他讓岳父陪妻子出門,混混當眾打她,岳父只在旁邊大喊大叫?!叭诵缘拇嗳酢?,孤獨鳥也聽懂這句話。他接到電話,混混要把妻子帶走,他求助學過跆拳道的朋友,兩人前去攔截。混混一拳過來,他的眼鏡被打飛。

喬大志去撿眼鏡,手剛碰上破碎的鏡片,轟隆一聲,他的身體有個地方訇然炸裂,身體炸開一個洞,無數(shù)個幽暗的影子從身體跑出來,那些個被炸得四分五裂的肢體,飛向四面八方。他伸手去夠,剛逮住左腿,又跑了右腿,剛拉住左胳膊,又飛了右胳膊……

它們似乎有自己的意志,有的爬上樹,有的上了高樓,有的飛上天,有的在地上滾來滾去……它們不聽他的。

不要跑哇,不要跑。他雙手亂舞。忙不迭檢查著身體,鼻子,耳朵,胳膊,雙腿……它們都好好地長在身上。他長吁一口氣。

他活在每個器官隨時都會離身而去的恐懼中。時不時,他就要檢查一下身體各個器官。有時,他看到一只胳膊徑自離開身體,掛在高高的玻璃外墻上,他大聲喊“回來”,

同事驚奇地看著他。他搖了搖頭,搖掉幻覺。

那次,在領導的辦公室,他看到腦袋徑自離身而去,他趕忙去抓。你干什么!一聲大吼,他正抓著領導的頭發(fā),他趕忙撒手,道歉,解釋。

你去看醫(yī)生吧。領導離他遠遠的。他突然就怒了。你把我看成怪胎嗎?他大喊大叫,我是正常的,我比你們誰都正常。

領導一句話沒說,叫來了保安,他狼狽地離開辦公室。

他覺得生活中到處埋伏著地雷,覺得新眼鏡隨時會碎裂,身體會炸裂。晚上,喝了巴彥的藥酒,他拆開錦囊,一張白紙上寫著兩個字:放下。

橫看豎看,他看了一夜。

混混被更厲害的對手一擊致命,在重癥監(jiān)護室好幾天沒醒來,傷愈后離開了鳳城。

高空里傳來孤獨鳥的啼叫,“太孤獨”。是從帕里追過來的那只孤獨鳥嗎?

小東西,你想告訴我什么呢?

6

在充分地拌勻之后,要進行入缸發(fā)酵。發(fā)酵最適宜的是28攝氏度的環(huán)境,經過36個小時的靜靜等待,在巴彥的示意下,小失小心地揭開缸蓋,把頭探向缸內,隨即發(fā)出一聲尖叫:在糯米中間的凹陷處發(fā)現(xiàn)沁出的一汪清涼黏稠的酒液了。

酒是清澈的。

小失的聲音,是嘶啞的,撕裂的。憋了小半年,他的舌頭還是僵硬的。

成了,成了。巴彥對圍攏過來的人拈須微笑。不知是在說酒,還是在說人。

孤獨鳥站在巴彥肩頭,向著小失“太孤獨”地叫著,趁巴彥不注意,小失回了它一個鬼臉。為祝賀小失親手制作的“逍遙游”釀制成功,受熱情村民的邀請,巴彥攜“小柞樹”認門,先到草莓王子恩都里家,恩都里家的屋子掛滿牛頭,巴彥告訴他,表示榮華富貴。恩都里捧茶,小失伸手接,巴彥手一擋。只見恩都里微微一笑,唱起了茶歌,他的聲音像沙瓤西瓜,磨砂表面下血口甜,聽著那茶歌,陷入恍惚,茶歌飄進杯子中,小失的喉結滾了滾,咽了口唾沫,等他唱完,接過茶杯,喝了一口,嘖。

此時小失方才明白,當初巴彥為什么諸事不問,只問會不會唱,帕里草原每件事情的發(fā)生都和唱歌有關,幾乎每件事情發(fā)生都需要歌唱。

從家鄉(xiāng)投奔巴彥來的胡子鯰說要請老鄉(xiāng)“小柞樹”吃頓飯,巴彥也不推辭。

端起酒杯,這下小失有心理準備了,主人開始唱起酒歌,那酒歌飄入杯中,喝起來不上頭。胡子鯰做了一鍋鲇魚,他長得像鲇魚,據(jù)說他從河邊過,在石頭縫里東掏掏西挖挖,不一會兒就能掐出一條鲇魚。他家總是有鯰魚吃。各家從墻上摘下的樂器,看起來怪模怪樣,彈奏起來卻格外動聽。“我們吃,我們喝,我們快快樂樂。”人們載歌載舞。抬頭與巴彥的視線一碰,小失聳聳肩,他在專心聽歌,喝酒,吃魚,沒碰手機,身體也沒抖,喬大志還對巴彥說他24小時手機不離手哩,嘁。

都說小失釀的藥酒得巴彥真?zhèn)?,小失的心怒放出一朵花。酒歌好聽,藥酒好喝,小失暈乎乎的,由巴彥牽著往家趕,巴彥千杯不醉,眼睛發(fā)亮,說這兒無歌不成席,無歌不成人,無歌不歡。逢年過節(jié)唱祝賀歌,趕廟會賽歌,日夜不息。甚至鄰里之間發(fā)生糾

紛,也通過唱歌來進行調解。山歌、秧歌、小調、耘田歌、挑擔號子……應有盡有。“山歌本是莊稼人唱,唱起山歌做生活?!薄皾O歌本是打魚郎唱,魚兒沒有我眼淚多?!卑蛷╇S即唱起歌,路旁的人即興唱和,小失被歌聲淹沒了。

喬大志找回媽媽了嗎?

七歲那年夏天的一天,小失上鋼琴班回來,家里一片狼藉,爸媽在客廳打架,見他回來,兩人分開。爸爸攥著拳頭,眼瞪得有核桃大,咬著牙,梗著脖子;媽媽的嘴角有血,坐在鋼琴凳上,背對著他,肩頭一聳一聳。不要離婚,他去拉爸爸的手,爸爸甩開他的手。他又去拉媽媽的手,說,我好好彈鋼琴,像隔壁張超一樣語數(shù)外都考一百分。媽媽嗚嗚地哭。后來他就不喜歡那個鋼琴凳,每次坐在上面,就覺得濕答答的。后來他連鋼琴都不喜歡彈了,不彈鋼琴之后,連上學都不愿意了。除了玩《三國殺》,他就畫畫,畫的全是人臉鼠身的怪物。那臉,像是活活從哪個人臉上剝下的。他只想挖個地窖,把自己藏起來,像蛇那樣的兩棲動物,冬眠,春眠……四季都可眠。喬大志帶他去鳳城第四人民醫(yī)院,結論是重度抑郁,喬大志慌了。

我想要那馬蟲。這句話在黑夜里冒出,閃著白點子。

它還拴在亭子里,半跪伏在那兒,嘚嘚地敲擊著水泥地面。它的眼里映著藍天白云。小失去解韁繩,摩挲著馬鬃。它似乎明白過來,目光從馬場撤回,在他的衣服上嗅了嗅,站起來,但習慣跪著,站起來走路,腿會打彎。馬蟲用前蹄刨地,發(fā)出風一樣的嘶鳴。風兒刮起一股灰塵,馬兒打著短促的響鼻,陽光透過杉樹林,在河面投下斑駁光影。我就叫你“無憂”吧,小失梳理著馬的鬃毛。無憂抬起頭,目光如露,打濕了他的心扉。他坐在坡上,心里很靜。

帕里是昆蟲的世界。童年的夏季,小區(qū)廣場密集的蜻蜓,外婆帶他去抓,飛來一只彩色的蜻蜓,有點藍,在夕陽的映襯下,閃現(xiàn)出不同層次的藍。外婆和他跳起來抓,抓到后它受傷了,拿回家,放在花盆里。后來他發(fā)現(xiàn)花盆里的蜻蜓不快樂,就打開窗戶,把它放在手心,它先張了張翅膀,猶疑地飛了一下,可能是翅膀感受到空氣流,它猛地飛走了,他正要關窗,它又飛回來了。他心里一喜,原來,它有感知力。蜻蜓飛走了,他心里有些空,不由抓起油畫棒,用普魯士藍,畫了一只藍色的蜻蜓。他給它畫了一張人臉,喬大志說,怎么看著這么熟悉?他把這張畫貼在床頭。

喬大志在打電話,別人邀請他去吃飯,他說在開會,小失大聲喊:喬大志在家!喬大志沖過來擰他嘴巴,踢他。小失寫到日記中,說,做人要誠實。喬大志看完,要求把日記撕了,不然就撕了那張蜻蜓畫。他看了看緊攥的拳頭,比了比自己的,泄了氣,抽抽噎噎地撕了日記。床頭的藍蜻蜓,還是沒有保住,一次,盛怒中的喬大志一把扯下藍蜻蜓,撕得粉碎。打那時起,小失就在思慕一個不確定,一個可以呼喚而來,陪伴他,聆聽他,信任他,認同他的可能性,它可以是一團光,可以是一只獸,可以是氣息,可以是一個回眸、一次轉身,可以是高天的流云,是大海上的颶風,不求同類,但求同質。

有一次,他在補習班搗亂,老師打電話給喬大志,喬大志綠著臉把他領回家,在樓道里,喬大志左右兩腳輪換著踹他,先是踹屁股,后來就是小腿,大腿,肚子,直踹得他蹲下來雙手抱住頭,那腳就準準地奔著抱頭的手,一腳就把他踹翻在地。聽到動靜,樓上樓下幾扇門打開,幾個人過來勸喬大志。丟人現(xiàn)眼。喬大志說。到底誰丟人?幾年后小失提到這件事,喬大志說忘了,告訴他不要多想,喬大志自我感覺良好,認為他這個父親當?shù)眠€是不錯的。對已經發(fā)生的事,大人拒不承認,這讓小失憤怒,認個錯有多難?喬大志堅定地捍衛(wèi)他的“對”,他就那么錯不起嗎,說一聲遲到的“對不起”就要他的命嗎?

“我以后當爸爸,肯定不這樣?!睙o憂叫了一聲,似在附議。小失心一軟。如果忘憂是個抽象,那無憂就是個具象,可聽可視,可嗅可觸。小失摟住了馬脖子,它的身體好軟。無憂啊無憂,你這么柔軟的身體,何以抵抗風霜?小小的刺猬渾身都長滿了刺咧。巴彥說,只有硬扎的人,才配活在日頭下。

行走在世間,都要披掛盔甲。

父母每次吵架,小失都會害怕,他抱著籃球跑下去,可是哐哐的聲音響在心里,腳自動跑回家,兩頭勸,他沒想到兩個大人和好還需要孩子勸。從那時候開始,他就懂得照顧別人的情緒,可是他們吵架的時候照顧到他了嗎?每次想到這些事他都很生氣。比起大人可憎的面目,“成為那樣的人”更為恐懼。不,小失打死不要成為第二個喬大志。他想變成鼴鼠,藏在地洞里,不見光,不見風,不思想,冬眠,春眠,夏眠,秋眠……夢里做完一生的夢。

無憂用脖子蹭著小失,伸出舌頭來舔他的手。溫柔的觸感,把小失心里的冰塊融化了。誰說我的無憂是怪胎?你呀,你可聰明了。小失雖然開口說話了,但和人打交道,他還是有不可克服的緊張,只有和無憂在一起時,他才是松弛的,他有說不完的話,都說給它聽。他把無憂拉到河邊,清清的水從馬蟲身上流過,沖走了污濁。無憂的眼睛里映出小失的樣子。

7

“太孤獨”,高空里傳來孤獨鳥的叫聲。

一個人的家空蕩蕩的,翻了翻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刷了會兒視頻,腳自動地走到了小失房間,手自動地整理書包,掏出一疊畫滿蟲子的畫,喬大志克服生理上的厭憎,展開這些畫,仔細看,遮蔽了小眼的針刺般的臉毛,似乎能探測宇宙的奧秘;無悲無喜,沒有人類的表情。它們離他這么近,而畫出它們的人,遠在帕里大草原。掏出高中教材,撫摸著連個水筆劃痕都沒有的新嶄嶄的課本,喬大志的心頭涌起劇烈的疼痛。

小失將不得不放棄高考。

2023年春,喬大志在一次醉酒后吐露,準備讓小失到北京語言大學上一年,參加香港高考。第二天,喬大志上班前,叫小失起床,不理,唯有床邊一堆垃圾無言地訴說黑夜里的心緒。問他去不去上學,搖頭。理智告訴喬大志,去也是在教室睡覺,作為父親,他的意愿已經一降再降,從最初向鄰家學霸看齊,到哪怕小失愿意裝,背著書包上學哄哄他,就能讓他得到滿足。喬小失,你的心怎么就變得又冷又硬,連哄都不肯哄下我呀。

喬大志打聽到,父母至少有一人取得香港戶籍,考生才有資格作為本地生參加香港高考,可以較低分數(shù)被錄取?!跋愀鄹呖肌钡膲羝扑榱耍瑔檀笾静桓腋嬖V小失。不知打何時起,這孩子開始變得躁郁,從砸東西、摔門發(fā)展到直接動手。一次,他說媽媽幾句,媽媽辯解,他沖上去,掐住媽媽的脖子,把她給掐暈了,喬大志制止不了,急得打110。派出所上門,批評他,你還是大學老師,一個小兔崽子都對付不了?

一直以為小失是游戲癮戒不掉,黑白顛倒,是非不分,以致厭學休學,直到小失去挖地洞,半夜離家出走,躺地窖,喬大治才帶小失去看醫(yī)生,得到確診,喬大治才肯接受“小失病了”的事實。

真的如心理醫(yī)生所說的,相處不和諧的父母是根源嗎?喬大志拖著沉重的步伐去上班。

迎面看到一對小兩口從菜市場拐過來,透過白色的塑料袋,看到年輕的丈夫手里拎著芹菜、萵筍、花椰菜、西紅柿,一陣風吹來,棕黃色的無患子果實落下來,砸在丈夫肩頭,又滾落下來,妻子彎腰撿起,舉在手中給丈夫看,又扔了。幸運的男人,被幸福砸暈的男人。喬大志走過去,撿起那枚大拇指般大的果子,捏在手上。喬大志啊喬大志,你個慫人,瞧你混成啥樣。他的眼濕了。他專揀熱鬧的街鬧走,在人流中撞來撞去,來自他者的撞擊讓他感到幾分煙火人間的熱氣。他需要來自陌生人的注視與連接。這么多年,他一直游離于生活之外。

在城市打拼這么多年,人到中年的喬大志還沒有迎來人生的豐沛,他就像小失筆下的鼴鼠,蜷縮在地洞,夾著尾巴做人,一翹尾巴,就被打回原形,匍匐在塵埃中。每個路人都讓他眼熱??吹街袑W生背著書包上學,他羨慕;聽到同事電話中和妻子說中午想吃酸菜魚,他羨慕這位進門就能吃上熱乎乎飯菜的丈夫。不,他遠不如小失筆下的鼴鼠,他有翅膀嗎,他飛行過嗎……所有美好的詞語,離他那么遠。他一直生活在美好詞語的背后。

“放下”,說,寫,都很容易;做到,何其之難。他放不下。望子成龍,是他的執(zhí)念,這執(zhí)念根植在他的血液中。哪怕是痛苦,他也要揣著,背著,攥著。負責升學規(guī)劃的老師說,有個項目總時長一年,今年八月份開始上到明年暑假,九月份開學,孩子可以正常入學,在鳳城本地就能上。用高中生的成績和身份去申請,全世界的學校都可以申請,包括新加坡。如果孩子英語不太好,有部分學??梢耘湔Z言班。喬大志有些動心。

這段時間,喬大志腳步匆匆,不是在咨詢,就在前往國際教育機構的路上,他手里握著厚厚一摞廣告,打聽每個細節(jié),對授課老師提出很多要求。他說喬小失愛打籃球,培訓中心說,沒問題,我們安排剛從新加坡留學回來的老師,他打前鋒。喬大志說,喬小失高敏感,有靈性,愛好攝影、文學,培訓中心說,沒問題,我們的老師多才多藝,富有人格魅力,善于鼓勵,又有手段吸引學生。

要不,您把孩子帶來,和我們老師接觸下,感受下?

陽光打在玻璃外墻上,一大團耀眼的光,喬大志逆光而立,眼睛失焦。

親愛的小失,你什么時候才肯從地窖里走出來?

喬大志昂首走出培訓中心。他的背挺得直。

在咨詢中他才能得到安慰。僅有的安慰。

有孩子在放擦炮,冷不丁擲過來,嚇了他一跳。他駐足,孩子一吐舌頭,跑了。在那孩子臉上,喬大志看到了童年小失的笑容。他有多少年沒有看到小失那狡黠而無邪的笑容了?他使勁地想啊想,他晃動著膀子,一身骨頭像干花生一樣,在殼子里響。走到一棵無患子樹下,陽光透過繁茂的枝葉漏下來,光斑與陰影相互交織,縱橫一臉,他蹲下身

來,陰影打在他臉上,他雙手捂住了臉。陽光兜頭澆來,在他身后投下漆黑的影子。

“鼴鼠長對翅膀,飛升,飛升。”

8

發(fā)酵“蜜月期”結束,到了壓酒的程序。巴彥有一整套壓榨工具。孤獨鳥站在巴彥的肩頭,巴彥用豁亮的聲音指揮小失,巴彥喊一聲“小柞樹”,孤獨鳥就應一聲“太孤獨”,以壯聲勢,聽得小失把嘴抿成一條線,他怕開道縫,那些笑就咕嚕咕嚕冒出來。

忍笑更辛苦,忍得捂著肚子蹲下身,好像通過腳把笑聲埋到地底下。小失先擺上一個方形的模子,再墊上一張大紗布,將缸中發(fā)酵好的糯米小心地舀到模子中,用紗布包好,墊上木板。巴彥念道,要像天空一樣一視同仁。小失一字一頓:要像天空一樣一視同仁。巴彥點頭。千斤頂一發(fā)力,米中蘊含的酒就徐徐地流出。

巴彥把旱煙抽得啪嗒啪嗒,他和肩頭上的孤獨鳥一起見證了“小柞樹”從最初的笨手笨腳,到現(xiàn)在的像模像樣,“小柞樹”現(xiàn)在吃得慣,睡得香,在沒有信號的雪峰上,也能待得住,忙碌的時候,就把手機游戲丟在腦后?!靶∽鯓洹辈辉傧衲绢^人,前些時哭了,今兒個笑了,巴彥有理由相信,明兒個,“小柞樹”會站在帕里大草原,牽著無憂,引吭高歌。

巴彥釀造的藥酒有8度和13度兩種,8度的藥酒要封缸六個月,酒色清澈,甜香撲鼻。13度的則要封缸三年,被稱為“封缸陳釀”,色如琥珀,甜香之外,又有中藥的苦香。

磕了磕煙桿,巴彥說,你現(xiàn)在所做的每道工序都是秉承民間二百多年來精煉的傳統(tǒng)手工技藝。小失“哦”了一聲。

巴彥拈須而樂,小失揭開蒙在畫板上的新作:無憂和忘憂在天地間逍遙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