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文學》與香港文學
《香港文學》的創(chuàng)立,是香港文學史上具有標志性的事件。
20世紀50年代以來,香港文學呈現(xiàn)出“左右”對立的格局,現(xiàn)代主義文藝介于其間。七八十年代之交,出現(xiàn)了幾件重大事件,改變了香港歷史。一是1976年內地粉碎“四人幫”,二是1979年中美建交,三是1984年“中英聯(lián)合聲明”發(fā)布。中美既已建交,50年代以來由美元文化支持的反共右翼文學就無以為繼了?!爸杏⒙?lián)合聲明”意味著香港即將回歸中國,臺灣在香港的右翼文化機構也就失去了合法性。而隨著內地的開放、香港的即將回歸,香港左翼文化也需要調整,由一翼變?yōu)橹鲗?。右翼刊物《當代文藝》?979年結束,左派刊物《海洋文藝》在1980年忽然中止,并非偶然。左翼文學代表作家阮朗和右翼作家代表徐速,雙雙于1981年去世,富有象征意義。舊時代結束了,新的時代即將開始。就在這個時候,《香港文學》誕生了。
據說,創(chuàng)立《香港文學》的建議是由香港資深文化人曾敏之與羅孚提出來的。新華社領導同意了曾敏之與羅孚的建議,并指定由他們倆來籌辦這個刊物。曾敏之與羅孚卻認為由他們來籌辦這個刊物不合適,原因是“香港的意識形態(tài)依然壁壘分明”,“在這樣的情況下,由左派報紙的老總來主編這本文學雜志不是很合適”。他們傾向于“應當由一位各方都能接受的作家來主編”,他們推薦了劉以鬯。新華社領導接受了他們的建議,并將創(chuàng)辦《香港文學》雜志的事情交給了中國新聞社。
按照以前的情形,左派刊物不太可能請劉以鬯來主編,但現(xiàn)在形勢變了,《香港文學》的任務是總攬全局,團結香港各路作家。就此而言,劉以鬯的確是合適人選。劉以鬯是香港文壇元老,香港現(xiàn)代主義作家翹楚,非“左”非“右”。在新時期初,劉以鬯是最早被內地接受的香港作家之一,他的《天堂與地獄》1981年由花城出版社出版,塑造了內地的香港形象。劉以鬯對于香港社會的批判及其現(xiàn)代主義探索,迎合了20世紀80年代初內地文壇的需要。《香港文學》由劉以鬯來掛帥,重新整合香港文壇,正是大勢所趨。
《香港文學》的價值,超出了香港文學創(chuàng)作本身,它首次形成了香港文學公共領域,確立了香港文學在世界華文文學中的中心地位,并完成了香港文學史的學科建構。
一、香港文學共同體
《香港文學》的“發(fā)刊詞”中提到,《香港文學》不是同人刊物,而是香港文壇各方的公開陣地,建立香港文學共同體,“我們希望這本雜志除了能夠產生較深較遠的影響外,還能在維持聯(lián)系中產生凝結作用。這本雜志不是‘同人雜志’,也不屬于任何小圈子,園地絕對公開,歡迎大家一同來耕耘。只要齊集在一起,不會不感到團聚的溫暖”?!断愀畚膶W》扭轉了香港文學的左右分野,首次試圖將香港文壇團結到一起,這正是讓劉以鬯擔任主編的意義所在。
劉以鬯是純文藝作家,并無明顯政治立場,且德高望重,利于凝聚各派作家。他也一直有這個愿望,早在當年《星島晚報》請劉以鬯編“大會堂”的時候,劉以鬯就解釋過,“那究竟什么是‘大會堂’呢?‘大家聚會一堂’,就是‘老、中、青’和‘中、左、右’?!?、中、青’的意思是這副刊無論是老年的、中年人還是年紀輕的,只要是好文章,我一定會刊登。‘中、左、右’表示我沒有政治立場,中立也可以,左派也可以,右派也可以。只要是寫得好的文章,我就會刊登”。現(xiàn)在歷史為劉以鬯提供了契機,讓他得以在《香港文學》的平臺上施展自己的抱負。
《香港文學》一亮相就出人意料,上面居然出現(xiàn)了昔日右翼作家的名字,這對于一個內地出資的刊物來說有點不可思議。力匡在20世紀50年代主編過《人人文學》和《海瀾》等反共右翼期刊,影響極大,他1958年5月去新加坡定居,此后就在香港文壇“失蹤”了。27年之后,1985年《香港文學》創(chuàng)刊號發(fā)表了力匡的小說《蘇宅的黃昏》,宣布他重新歸來。黃崖五十年代初供職于《中國學生周報》等刊,1959年赴馬來西亞創(chuàng)辦新馬版《中國學生周報》和《蕉風》,晚年移居到泰國?!断愀畚膶W》創(chuàng)刊后,發(fā)表了他的《鷹》(總第75期)、《太太們》(總第77期)、《清晨散步》(總第81期)、《一家人》(總第86期)等散文和小說作品。慕容羽軍50年代以來是《人人文學》《海瀾》乃至《當代文藝》的基本作者,屬于右翼文人圈。《香港文學》創(chuàng)刊后,劉以鬯也向他約稿,發(fā)表了他的詩歌《本事》(總第75期)、《長夏詩葉》(總第91期)、《笑》(總第95期)、《尋詩》(總第170期),還發(fā)表了他的香港文學史料方面的文章。力匡、黃崖及慕容羽軍都是50年代標志性的右翼作家,前兩者早已旅居海外,慕容羽軍也已經淡出文壇,此番他們又被劉以鬯打撈了回來,具有符號意義,意味著長期以來的“左右”界限已經打破。在香港回歸中國大勢已定的情形下,《香港文學》的任務不再是堅守左翼,而是團結各方。
除右翼作家之外,現(xiàn)代主義作家也在《香港文學》陸續(xù)復出。其中較為令人矚目的,是李英豪。從劉以鬯主編《香港時報·淺水灣》開始,李英豪正式登上文壇,以現(xiàn)代詩歌批評馳騁港臺文壇。后來他結婚生子,退出了文壇。《香港文學》創(chuàng)刊后,劉以鬯重約李英豪,在《香港文學》第4期連續(xù)發(fā)表了他的兩篇文章《包裹頭顱的人:〈畫廊之后〉與瑪格烈》和《事物的真像:〈畫廊之后〉與瑪格烈》,評論香港藝術節(jié)中瑪格烈的荒誕劇《畫廊之后》。在1985年第8期,李英豪又發(fā)表了《喝著舊日——懷六十年代》一文,借戴天1963年在《好望角》上發(fā)表的《花雕》一詩中的“喝著舊日”一語,回顧20世紀60年代香港文壇的現(xiàn)代主義歷程。葉維廉在八十年代初較多為本土刊物《素葉文學》寫稿,1985年《香港文學》創(chuàng)刊后,這位當年的現(xiàn)代主義詩人支持劉以鬯,在創(chuàng)刊號發(fā)表了《閑話散文的藝術》,后來又發(fā)表了詩歌《布達佩斯的故事》(總第4期)、《北京的晚虹》(總第9期)等作品。楊際光當年是《文藝新潮》的活躍人物,1959年馬朗將《文藝新潮》交給他,可惜就在這一年他移居吉隆坡,無法顧及了。楊際光較晚登上《香港文學》,發(fā)表了不少回憶文章。劉以鬯本人也在《香港文學》發(fā)表作品,不過大概因為自己任主編,所以數(shù)量不多。他發(fā)表的《黑色里的白色,白色里的黑色》(總第84期)和《盤古與黑》(總第104期)等小說,均是創(chuàng)新之作。
讓人略感奇怪的是,《香港文學》1985年一年完全未見左翼作家的身影,不知道是不是有意回避?就像當年的左翼作家在《海光文藝》只能用筆名發(fā)表文章,以免嚇走其他派別的作家一樣。1986年后,左翼文人才陸續(xù)登上《香港文學》。登上《香港文學》的老一輩左翼作家有侶倫、何達、夏易、舒巷城等人。侶倫在《香港文學》1986年第1期發(fā)表《我的話》一文,文中提道,“劉以鬯先生給我電話:約我為《香港文學》出版一周年寫點什么”。由此看來,這是劉以鬯有意安排、親自點將的。為支持《香港文學》,侶倫發(fā)表了幾篇小說,如《太太掉落了一枚針》(總第27期)和《把戲》(總第37期)等。何達與夏易原是夫妻,后來離異,他們倆都為《香港文學》供稿。何達開始在《香港文學》發(fā)表的是紀念聞一多先生的詩《聞一多》(總第21期)和散文《聞一多先生的畫像》(總第22期)。夏易在《香港文學》發(fā)表的作品較何達要多,體裁包括小說、散文和詩歌。舒巷城直到1987年年底才登上《香港文學》,他發(fā)表的作品不多,有詩歌《涼茶鋪》(總第121期)、歷史演義《風箏與他》(總第90期)等。
以上是老一輩作家中的“中、左、右”,《香港文學》能夠將昔日不同陣線的香港作家集于一刊,堪稱奇跡。下面談一下中年作家的情形。20世紀60年代末期以后的香港詩壇,大致以《盤古》為先導,其后分化出“《大拇指》—《素葉》派”“《詩風》—《詩網絡》派”以及《海洋文藝》三種派別,分別代表著現(xiàn)代主義、古典主義及寫實主義的風格。不出意料,他們都登上了《香港文學》這個陣地。
“《大拇指》—《素葉》派”的作家之所以登上《香港文學》,除劉以鬯的動員之外,應該與1984年《素葉文學》的??嘘P。西西在《香港文學》發(fā)表了多種文體的作品,顯示了西西對于文學體裁掌控的多樣性。梁秉鈞1978年赴美深造,1984年回港,正逢《素葉文學》停刊,《香港文學》創(chuàng)立。在1985年《香港文學》創(chuàng)刊號上,他發(fā)表了《畫游兩題》,分別題為“從現(xiàn)代美術博物館出來”和“從印象派博物館出來”,顯示出他的詩歌風格的創(chuàng)新。
“《詩風》—《詩網絡》派”進入《香港文學》,應該也與1984年《詩風》的停刊有關。黃國彬登上《香港文學》稍晚,他在《香港文學》上發(fā)表的詩歌有《大白鯊——和威廉·布雷克的〈猛虎〉》(總第155期)、《毗濕奴》(總第158期)等,在風格上,這些作品一如既往的宏偉壯觀。羈魂登上《香港文學》較早,他發(fā)表了不少明朗闊大的仿古題材詩歌,如《過惠陽東坡紀念館》(總第22期)、《星馬詩抄》(總第48期)等,對于中華文化和祖國河山的喜愛,正是《詩風》派的一貫特征。20世紀70年代初期以來,與《大拇指》《詩風》鼎足而立的左翼刊物是《海洋文藝》。在這個刊物上,香港第二代南來作家已經浮出歷史地表,他們是陶然、東瑞、彥火、陳浩泉、金依、張君默等人。這一批年輕作家,多數(shù)在《香港文學》發(fā)表過作品。從風格上說,他們繼承發(fā)展了老一輩左翼文人的寫實批判傳統(tǒng),不過他們的批判已經從政治退到了文化的層面。
二、世界華文文學的中心
《香港文學》在“發(fā)刊詞”中提到,香港文學是中國文學的組成部分,不過中國文學不限于內地文學,而是由世界各地華文文學組成的,“香港文學與各地華文文學屬于同一根源,都是中國文學組成部分,存在著不能擺脫也不會中斷的血緣關系。對于這種情形,最好將每一地區(qū)的華文文學喻作一個單環(huán),環(huán)環(huán)相扣,就是一條拆不開的‘文學鏈’”。香港的獨特位置,使它有可能成為世界華文文學的中心,“作為一座國際城市,香港的地位不但特殊,而且重要。它是貨物轉運站,也是溝通東西文化的橋梁,有資格在加強聯(lián)系與促進交流上擔當一個重要的角色,進一步提供推動華文文學所需的條件”?!断愀畚膶W》對內聯(lián)合香港各派作家,對外注意聯(lián)系世界各地華文作家。它的一個與眾不同的重要定位,就是成為海外華文文學的中心。
有人對《香港文學》刊登香港以外的作品感到不解,劉以鬯解釋說:香港與海外有密切的聯(lián)系,難以分割,他引用自己在《香港文學》1989年第1期“編后記”中的話解釋說:“香港作家的流動率很高,目前居住在臺灣高雄的余光中;居住在英國的桑簡流;居住在加拿大的盧因、梁麗芳、陳中禧;居住在美國的陳若曦、葉維廉、柯振中;居住在法國的郭恩慈、黎翠華;居住在菲律賓的文志;居住在巴西的劉同縝;居住在新加坡的力匡;居住在上海的柯靈;居住在北京的葉君健、端木蕻良、駱賓基、蕭乾、馮亦代;居住在廣州的黃秋耘等,過去都曾在香港做過文藝工作,為繁榮香港文學做出貢獻?!断愀畚膶W》刊登這些作家的作品,可以加深讀者對香港文學的認識,是優(yōu)點,不是缺點?!绷顒⒁咱诵牢康氖牵⒕雍M獾南愀圩骷也坏约簩懽?,還在海外組織華文學會,為世界華文文學做出了很大貢獻。他指出:“舉例來說,盧因、梁麗芳、陳浩泉等移居加拿大后組織‘加拿大華裔作家協(xié)會’,林湄移居荷蘭后組織‘荷·比·盧華人寫作協(xié)會’,姚拓移居馬來西亞后任《學生周報》《蕉風》主編,魏中天移居美國后任‘美國舊金山中美文化交流協(xié)會’顧問,黃河浪移居夏威夷后任‘夏威夷華文作家協(xié)會’理事會主席?!?/p>
香港與海外的關系,是天然形成的。20世紀50年代以來,香港銜接各方。香港的刊物從一開始起,就并不局限于香港之內,其流動性有時候出乎我們的想象。《中國學生周報》鼎盛時,既有香港版,又有新馬版、印尼版和緬甸版,印數(shù)也都相當可觀。《華僑文藝》創(chuàng)刊于1962年6月,“《華僑文藝》的作者,以海外的為主。如星洲的黃崖,美國的李金發(fā),臺灣的墨人、覃子豪、管管、王平陵、謝冰瑩、澳門的方羊等,都是長期支持這個刊物的重要作家。此外,由于編者與臺灣藍星詩社的創(chuàng)辦人覃子豪深交,故此,藍星諸人大力供稿,每期均有作品發(fā)表”。在銷售方面,據主編丁平說:“我們這個刊物,每期印三千本,南洋方面銷去二千本,是主要的出路?!备苷f明問題的,是香港的《文壇》?!段膲酚衫罱鸢l(fā)于1940年在廣東曲江創(chuàng)辦,1950年3月在香港復刊,由盧森主編。《文壇》一直辦到1974年才???,一共辦了346期,是香港持續(xù)時間最長的文藝刊物之一。1954年1月《文壇》第106期刊出了一份訂戶統(tǒng)計資料,該刊訂戶數(shù)字如下——美國:150;加拿大:150;非洲:100;歐洲:50;澳洲:50;毛里士:100;馬達加斯加:50;東南亞:100;馬來西亞:100;菲律賓:50;南美及各島:100;港九及澳門:100;其他:20。從訂閱數(shù)字看,美國、加拿大、東南亞、非洲、南美都是其重要的銷售地,而香港自身的銷售量,與其他地區(qū)比,微不足道。
劉以鬯從一開始起,就利用了香港這一特殊優(yōu)勢,他沒有將《香港文學》局限于香港之內,而是以香港為經,延展到整個世界華文文學圈內。在劉以鬯主編的《香港文學》目錄上,作家前面冠以國籍,如此就能看出來,來自世界各地的作家很多,數(shù)量超過了香港本地作家。
20世紀50年代,趙滋蕃、林適存、胡秋原、易君左等,他們先是香港作家,后來又到了臺灣。五六十年代現(xiàn)代主義運動,也是港臺兩地密切合作的結果。從《文藝新潮》到《好望角》,都有大量的臺灣作家在上面發(fā)表作品。與此同時,葉維廉、戴天、王敬羲、溫健騮等人到臺灣求學,參與了臺灣文壇的活動。李英豪身在香港,其評論對象卻是臺灣詩人,著作也在臺灣風行?!吨袊鴮W生周報》在1965年之前,也以發(fā)表臺灣作家作品為主。1967年,林海音在臺灣創(chuàng)辦了《純文學》雜志,同時又創(chuàng)辦了香港版,由自臺回港的王敬羲負責?!断愀畚膶W》創(chuàng)刊后,組織過林海音、陳映真及白先勇等人的專輯,連載過葉石濤的《臺灣文學史大綱》。還有一些臺灣作家與香港文學發(fā)展有重疊,如余光中、施叔青、鐘玲等,他們來自臺灣,但或長或短地在香港居住并創(chuàng)作。
上文已經提到20世紀五六十年代,香港的報刊很多在東南亞流通,香港出版的文學作品也在東南亞有很多讀者,這一點有專門統(tǒng)計。據《南洋文藝》總編譚秀牧稱,“那時,香港百萬人口,出版的書刊,一般都是印行兩三千本;百分八十都是運銷南洋,余下的百分二十,幾年也賣不完,毫不出奇。可見當時南洋對中文書刊之需求情況”。作家在香港與東南亞之間的往來,也很頻繁。1952年,劉以鬯應新加坡《益世報》之邀,擔任主筆兼副刊編輯,此后他又輾轉多個報刊,在新加坡、馬來西亞度過了5年(1952—1957)時光,留下了《星嘉坡故事》(1957)、《蕉風椰雨》(1961)等著作。1956年,“友聯(lián)”先后派余德寬、王健武、王兆麟、陳濯生、邱然、奚會暲等核心成員去東南亞,經營《中國學生周報》和《蕉風》,后來姚拓、黃崖、古梅、黎永振、劉國堅等人也先后過去工作。姚拓1957年2月到馬來西亞,任《中國學生周報》主編,同時參與編輯《蕉風》雜志。他曾回憶與黃思騁在馬來西亞編《蕉風》的情況,“1957年,我由香港遷居馬來西亞,同時也兼編《蕉風》月刊,在供稿方面,思騁兄是支持我最有力的一位。大概是在1959年或者是在六零年,思騁兄由港南來,我主編學生周報,他主編蕉風,同在吉隆坡八達靈的蕉風現(xiàn)址工作。蕉風由他主編后,銷路大增。同時,我們在金馬侖、波德申、檳城、怡保等地,舉辦文藝座談會、文藝野餐會等等,在推動馬華文學方面,他和我都盡了一些力量”。
楊際光1959年移居吉隆坡,任《虎報》副總編?!痘蟆废岛幕⒓易迮c“友聯(lián)”合辦的報紙,姚拓曾編過副刊“處女林”,黃崖曾編過文藝副刊“原野”。司馬長風也在1968年去吉隆坡,碰到馬來西亞種族暴亂差點回不來。徐訏也曾南下。據黃崖回憶,他們覺得香港畢竟是一個殖民地,中文文化發(fā)展的空間不如南洋,“離開香港,是五十年代許多作家的愿望,劉以鬯等人,不是到過南洋嗎?就算是徐訏,走了又來,香港的空間,畢竟太小,那個年代,南洋的華文教育最蓬勃,每個華人都懂華文,連帶華文文化,甚至華文文藝,亦充滿生機、希望,香港只是一個殖民地,甚至是一條死胡同”。
正因為這種歷史淵源,《香港文學》創(chuàng)刊后很重視發(fā)表東南亞華文文學作品,這里面既有老作家,更多新作家。創(chuàng)刊第1期,就發(fā)表了“馬來西亞作品特輯”。在《香港文學》較多發(fā)表作品的馬來西亞作家有方北方、孟沙、朵拉和黎紫書等,新加坡作家有力匡、黃孟文、駱明、田流和尤今等,印尼作家有林萬里、黃東平等,菲律賓作家有施穎洲、柯清淡、文志等,泰國作家有黃崖、司馬攻、曾心、嶺南人和夢莉等。
如果說20世紀五六十年代港人主要去臺灣、東南亞,那么80年代后,香港則涌現(xiàn)出移居北美的熱潮,其中最熱門的國家是加拿大。我們所熟悉的香港作家,如戴天、也斯、吳煦斌、黃國彬、梁錫華、胡菊人、亦舒、阿濃、杜漸、顏純鉤和陳浩泉等,忽然一夜之間就變成了加拿大籍,差不多香港文壇的一半都搬到了加拿大。不過,其中的很多人,其實主要還是住在香港。去美國的港人也不少,不過情況有所不同。五六十年代,不少香港年輕人去美國留學,有的就留在了美國,其中頗多著名學者,如余英時、葉維廉、劉紹銘、鄭樹森和張錯等,他們也是《香港文學》的常客。當然,《香港文學》并不僅僅發(fā)表北美港人的作品,還有很多北美華人作家的名字出現(xiàn)在《香港文學》上。來自加拿大的華文作家有洛夫、痖弦、張翎和陳謙等,來自美國的華文作家有陳若曦、王鼎鈞、劉荒田和嚴歌苓等。
截至1999年,《香港文學》刊登了多種海外華文文學的專輯,統(tǒng)計如下:新加坡華文作品專輯11個、泰國華文作品專輯5個、馬來西亞及砂勞越華文作品專輯5個、菲律賓華文作品專輯4個、印尼華文文學作品專輯3個、加拿大華文文學作品專輯4個、美國華文文學作品專輯3個、澳門華文文學作品專輯2個,此外還有澳大利亞、南美和新西蘭專輯各1個。從上述統(tǒng)計可知,《香港文學》刊登海外華文文學的次數(shù)多,規(guī)模大,除1986年外,每年都有專輯,最多一年達到六七個專輯。再加上單獨發(fā)表的海外作家作品,《香港文學》刊登的海外華文文學數(shù)量相當驚人,這應該與《香港文學》作為世界華文文學中心的自我定位有關。從專輯看,《香港文學》對于海外華文文學的介紹,東南亞占據絕大多數(shù),新加坡遙遙領先,泰國、馬來西亞、菲律賓、印度尼西亞等也占據較大比例,其次是北美的加拿大和美國。
香港回歸后,有人認為它已經變成省籍文學,重要性下降。其實不然,香港文學作為世界華文文學的中心,其價值是中國內地城市所無法替代的。
三、香港文學學科建構
劉以鬯深具歷史意識,他意識到,歷史當事人都在老去,如果不及時整理,文學史資料將被湮滅。自執(zhí)掌《香港文學》以來,劉以鬯就有意識地約請過去香港報刊的主持者回顧歷史,也約請專家進行報刊和文學史研究,其規(guī)模之大,堪稱前所未有。劉以鬯首先要做的,就是搶救香港早期文學的“文獻紀錄”。
從1985年創(chuàng)刊號開始,《香港文學》首先發(fā)表了平可的《誤闖文壇述憶》,連載了7期。作為香港新文學最早的當事人,平可詳細回憶了從初創(chuàng)至抗戰(zhàn)的新文學歷程。他由個人經驗出發(fā),兼及文學與歷史。文中提到五卅運動和國民革命對于香港的影響,提到內地新文學在香港的傳播,提到吳灞陵、黃天石、謝晨光、龍實秀、張吻冰、李霖(侶倫)、劉火子、陳靈谷、黃顯驤(谷柳)等香港最早一批新文學作家,提到1928年《大光報》首次聚會和島上社,提到魯迅來港演講,提到抗戰(zhàn)前內地南來作家的聚集,提到香港早期新文學作家重新聚集在《工商日報》和《天光報》寫流行小說等。這些講述,第一次勾勒出了香港早期文學的輪廓,彌足珍貴。
意外的是,《香港文學》發(fā)現(xiàn)了一篇寫于20世紀30年代的有關早期香港新文學的評論連載。1986年1月,《香港文學》第1期刊登了貝茜的《香港新文壇的演進與展望》一文。這篇文章是香港報刊研究專家楊國雄發(fā)現(xiàn)的,他在文前“一點說明”中說:“筆者偶然在《工商日報》發(fā)現(xiàn)了由署名‘貝茜’所撰的《香港新文壇的演進與展望》,這篇文章在副刊《文藝周刊》的第九十四、九十五和第九十八期上刊載,日期分別是一九三六年八月十八日、八月二十五日和九月十五日。文章敘述香港早期的新文藝活動,一直到一九三二年的一段時期,可惜這篇文章二續(xù)之后,就再沒有完稿了。這篇文章雖然不完整,但對于了解香港早期新文藝的發(fā)展,是相當重要的。以往研究香港文學發(fā)展史的,還未有引用過這一篇文章。因此,現(xiàn)在轉錄下來,以作為研究香港早期文學史的一個參考?!眰H倫先生讀到這篇文章,發(fā)現(xiàn)它竟是自己的作品。在《香港文學》同年第2期上,侶倫發(fā)表了一篇《也是我的話》,說明:“由于‘貝茜’這署名喚起我的記憶,我把楊國雄先生好意地介紹出來的這篇文章讀了一遍,意外地‘發(fā)現(xiàn)’這竟是我的拙作。因為戰(zhàn)爭關系,所有在戰(zhàn)前所寫文章的剪存稿件,都在香港淪陷時全部燒毀,我根本忘記了自己曾經寫過這樣一篇東西。如今重讀起來,真有恍如隔世之感了?!边@算是一段文壇佳話,侶倫的這篇《香港新文壇的演進與展望》,后來成為研究香港早期新文學的難得資料。
就文學史研究而言,僅依據個人口述資料肯定是不夠的,還需要嚴格的學術梳理。從1986年第1期開始,《香港文學》分四期連載了楊國雄的長文《清末至七七事變的香港文藝期刊》,文章逐一考察了清末至抗戰(zhàn)爆發(fā)時的香港期刊狀況。如果說,楊國雄的《清末至七七事變的香港文藝期刊》是史料整理,那么同時發(fā)表在1986年第1期《香港文學》上的黃傲云的長文《從文學期刊看戰(zhàn)前的香港文學》則是一篇論文。這兩篇文章所談范圍接近,一是資料梳理,一是歷史論述,兩者正好互相發(fā)明。黃傲云后來以黃康顯之名出版的《香港文學的發(fā)展與評價》一書,其中很多內容都來自此。
香港早期文學之后,是20世紀三四十年代內地南來作家所創(chuàng)造的文學高峰。學者盧瑋鑾致力于這一領域的研究,成績卓著。盧瑋鑾的研究視野包括全部南下文人,她在《香港文學》上發(fā)表了不少研究文章,至1987年,盧瑋鑾將這些文章收集起來出版,題為《香港文縱——內地作家南來及其文化活動》,這本書目前已經成為香港文學研究的重要著作。
20世紀50年代以后的香港,則已經是劉以鬯先生所親自經歷過的了。他動員當事人對于報刊情況進行回憶,自己也撰寫文章,為研究提供參照。八十年代正是《香港文學》創(chuàng)刊的當下,劉以鬯也并未放過。
需要提及的是,從一開始起,《香港文學》所刊相關文章的作者,就并不囿于香港學者,它同樣也發(fā)表內地學者有關香港文學研究的文章。陳子善長于考證,發(fā)現(xiàn)了諸多有關中國現(xiàn)代作家的文獻和史料。許翼心是內地較早研究香港文學的學者,作為廣東人,他利用地緣優(yōu)勢,研究嶺南作家與香港的關系。謝常青致力于抗戰(zhàn)時期香港南來作家的研究,他的《抗戰(zhàn)時期香港文學初探》一文在1989年至1990年的《香港文學》上連續(xù)五期刊載。1990年6月,謝常青在此基礎上出版了《香港新文學簡史》,這是內地出版的第一部香港文學史。
《香港文學》也發(fā)表內地學者有關香港文學史的論述,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暨南大學學者潘亞暾的《港臺海外華文文學現(xiàn)狀——在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高級進修班上的報告》一文,此文從《香港文學》1986年第8期開始發(fā)表,一直連載到1987年第4期,一共九期,引人注目。據文中交代,1983年潘亞暾訪港歸來,就上書孔羅蓀和馮牧,提出成立華文文學研究交流中心,出版“港臺海外華文文學研究”教材等建議。后來,他接受中國社科院文學所劉再復所長的邀請,在文學高級進修班上舉辦講座,此文即是講稿。在這篇文章中,潘亞暾運用列寧有關“兩種文化”的說法,來論述香港文學,這種階級論的論述,是當時內地文學研究的基本套路。1990年,潘亞暾在高等教育出版社出版了《臺港文學導論》,成為“高等學校文科教材”。
應該說,潘亞暾等內地學者為香港文學學科在內地的建立做出了很大貢獻,不過他們有關香港的一些觀點,并不容易為香港學者所接受。盧瑋鑾指出,外界對于香港文化最流行的評價是“香港文化沙漠論”,在這種觀點下,香港文學是談不上的。她提到,直至1985年,馮牧仍然認為香港沒有什么文學,“嚴格講,認真講,香港還沒有形成自己的文學……都寫吃喝玩樂、消閑的,那怎么行?”潘亞暾的《港臺海外華文文學現(xiàn)狀》一文一開頭就批判“香港文化沙漠論”,但他認為香港文學“普遍的缺乏深度、廣度與力度”。這與馮牧的說法其實相距不遠。內地香港文學研究者多數(shù)大書特書20世紀三四十年代南來文人在香港所創(chuàng)造的文學輝煌,香港本地文人卻未必這么看。黃傲云在《從文學期刊看戰(zhàn)前的香港文學》一文中指出,抗戰(zhàn)以后,香港本地新文學作家被文壇排斥,只好去寫通俗流行小說。后來,他提出了那個引起爭論的觀點,即三四十年代內地作家南來香港后,香港本地作家并沒有得到“好好的撫養(yǎng)”,而是“跑到街頭流浪去”。當事人平可在《誤闖文壇述憶》中也提到了這一點,并指出當時南來主流文人文學成就確實高,但在香港本地接受方面還做得遠遠不夠。
對于1949年后的香港文學,內地學者也習慣性地強調南來作家的成就和主導地位,這一點也讓香港本地學者感覺不適。1989年12月,在由香港中文大學與三聯(lián)書店聯(lián)合舉辦的“香港文學國際研討會”上,潘亞暾認為香港南來作家“既占主導地位又發(fā)揮領導作用”。也斯評論說:“潘文有時是廣義地把每個人都包括進去,有時是狹義地特指他心目中的一群作者,又用上‘領導’‘團結’‘幫助’等字眼,香港的聽眾聽來自然刺耳了。其實香港文學界的一個好處(如果有好處的話?。罕緛硎羌媸詹⑷?。”據稱,在這次會上,潘亞暾的看法“幾乎成了香港學者的眾矢之的”。戴天發(fā)表文章,開頭一句就直呼“潘亞暾之流”,可見兩地學者立場和觀點上的差異。
當然,觀點的差異,并不只限于內地學者與香港本地學者之間,香港本地學者之間也有不同看法。對于20世紀50年代“綠背文學”,劉以鬯與盧瑋鑾的看法就不盡相同。盧瑋鑾在《青年的導航者——從〈中學生〉談到〈中國學生周報〉——在第七屆中文文學周專題講座上》(總第8期)一文中,在一定程度上為《中國學生周報》辯護。劉以鬯的《五十年代初期的香港文學——一九八五年四月二十七日在“香港文學研討會”上的發(fā)言》一文,發(fā)表時間與盧瑋鑾的文章相近(總第6期),卻是批判“綠背文化”的。劉以鬯與盧瑋鑾對于《中國學生周報》的不同看法,自有其原因。劉以鬯是南來作家和現(xiàn)代主義文人,很反感“綠背文化”。盧瑋鑾在50年代尚處于幼年,她是在《中國學生周報》等報刊的熏陶下長大的,自然容易有親近感。
進入21世紀后,內地的香港文學研究者在觀念上已經較為開放,在材料掌握上也較從前要豐富得多,他們在《香港文學》上經常與香港學者互相配合。事實上,這個時期香港文學研究的陣容已經不僅僅局限于香港和內地,國外學者也在關注香港文學。2007年香港回歸十周年,《香港文學》組織了一個“‘回歸十周年’香港文學專輯”,其陣容是:王德威、也斯、陳國球、藤井省三、金惠俊、趙稀方、葉輝、馮偉才、陳智德、陳德錦、劉俊、黃萬華、鐘曉毅、袁勇麟、曹惠民、痖弦(總第271期)。由此可見,香港文學研究的陣容已經一分為三。作為一個學科的香港文學研究,已經走向世界。在這一過程中,《香港文學》功不可沒。
創(chuàng)刊至今40多年來,《香港文學》經歷了劉以鬯、陶然、周潔茹和游江四任主編,在小說、詩歌、散文各個體裁培養(yǎng)了一大批優(yōu)秀的香港作家,成為香港文學的象征。本文所談主要是《香港文學》創(chuàng)立時期的歷史貢獻,其他方面還有太多的內容等待我們去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