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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學》2024年第12期|兔草:渡觀音
來源:《上海文學》2024年第12期 | 兔草  2024年12月16日09:32

兔草,原名李小婧。一九八八年生,湖北武漢人。作品散見于《長江文藝》《青年作家》《湖南文學》、“ONE·一個”等。出版短篇小說集《研究怪獸的人》《去屠宰場談戀愛好嗎》

1

入梅以來,杜荷眼中反復出現(xiàn)一個畫面——河水上漲,吞沒了岸,一艘小船在水中漂著。幾名身著彩色衣服,臉上涂有鮮艷胭脂的人依序排開,護著船體中央那個橫躺著的白玉觀音像。他們要去哪兒?他們從何地趕來?杜荷不知道為什么會看到這樣的場景。是夢嗎?夢的質(zhì)地為何如此清晰?是真實發(fā)生過的事嗎?可手機里怎么會連一張相關(guān)照片也沒有。

想不通的時候,她將這一切統(tǒng)歸為前世的記憶。她本不是一個迷信之人。更早的時候,她是一個徹底的唯物主義者。她喜歡解數(shù)學題,一整面墻密密麻麻鋪上方程、公式、數(shù)字、根號。她喜歡講哥白尼、牛頓、愛因斯坦,世界如何在科學家的運作下裝上車輪,快速發(fā)展。她總是盼著有一天科技可以解放人類的心靈與雙手,所有人都可以在科技進步的榮光下輕松愜意地活著。然而,隨著年歲增長,她知道這是一種癡妄。一切想法都坍塌毀滅了,她不禁覺得過去的一切如同河中央那座搖搖欲墜的破廟,以為自己獨特又清醒,但周邊危機四伏。

她不敢回家,至少現(xiàn)在不敢,她琢磨找到一個金蟬脫殼的辦法,從那個龐大可怖的家族中逃離出來。為此,她寧可斬斷自己的四肢,任血涌出。很長時間里,她覺得自己是一棵沒有營養(yǎng)液的枯樹,她不斷地獻祭自己,讓自己活在一個只有工作沒有生活的世界里,得來的薪水卻要全部給父親、母親、哥哥……她責無旁貸,她是家里唯一的希望,唯一考出去的人。她曾是村子里的榮耀,人們以為她去了大城市,進入高等學府,就能拿到一個永遠在增長的財富袋子,可是沒人知道她究竟過著什么樣的日子。

在她眼前,人們熱熱鬧鬧在漲水的江邊嬉鬧著。小孩們無知無畏地踏入水中,和包藏著兇險的河流融為一體。更遠處,一個著白裙的女孩緩緩朝江心走去,看起來仿佛要投江一般。杜荷低下頭,發(fā)現(xiàn)風正拍打著裙擺,她今天也穿了一模一樣的白色連衣裙。她跑過去,想將那個女孩拽回岸上,拽回安全地帶,下一秒,一個拿著攝影機的男人大聲對女孩道:“好的,停,轉(zhuǎn)頭,看這邊,笑。好,很好。”

杜荷意識到自己行為的魯莽,捏了捏衣角,感嘆自己還好沒有湊過去,喚回女孩,不然她將成為江灘邊的一個笑話?!耙粋€神經(jīng)過于敏感的古怪女人?!痹诠纠铮略诒澈蟪_@么議論她。她不合群,熱飯都是自己把玻璃飯盒抱在懷里,趁別人熱完了再湊過去。她恐懼那種幾個同事扎在茶水間,嘰嘰喳喳議論的場景。她插不進去,不喜歡和她們閑聊。

繼續(xù)朝前走,一個穿著近乎于透明衣服的女孩正在直播,她的身邊有一個粉色的小盆,盆里裝滿了水,盆邊放著一管彩色水槍。她直播的時候,會先跳一段手勢舞,然后唱歌,對著屏幕比愛心,喊老公老婆,如果有人刷了大件禮物,她便用水槍朝自己身上噴水。女人玲瓏有致的線條暴露出來,里面是一件黑色的泳衣。杜荷走過去,停留了一會兒,接著馬上跳開了。她想起幾個月前,在一個黑暗的小屋里,自己也是這樣,穿著一些帶有暗示意味的服飾,跳著舞。她那時以為這樣可以賺到一些錢,但沒想到,視頻無意中被父母和哥哥發(fā)現(xiàn),她接到電話,被家人審判,說她為什么不顧禮義廉恥。她沒有狡辯,沒有說自己失業(yè)了,找不到好工作,只點了點頭說,這樣來錢快,父母很快嗅到金錢的味道,問這樣能賺多少錢。杜荷清算了銀行卡中的余額,給自己留了五萬,其余全部給父母打了過去。父親好賭,哥哥沒有工作,母親整日打麻將,一家人的生活都靠杜荷來維持。她總是想著,有一天,她能從這世界上消失。

三日前,在上海開往武漢的渡船上,杜荷偷聽到一段對話,一個臉上長了麻子的男人,靠在欄桿上,對他身邊的人說離奇故事。說是有一個人,為了斬斷跟家人的關(guān)系,制造了自己的假死,那人甚至在老家給自己安了個墓,隔五年偽裝成別人認不出的樣子,跑回去祭掃。

這故事很快在杜荷的心中生根發(fā)芽,她幻想著某一日有人可以向父母道出她的死訊,而她則化為另一幅面孔,在地球的另一端獨自生活。

可誰來幫她辦這件事呢?

船駛到險處時,發(fā)出三聲悠長的鳴笛聲。船上的工作人員說,這一帶不太安全,以前科技不夠發(fā)達,水下監(jiān)察設(shè)備不足時,經(jīng)常發(fā)生船難。這個鳴笛聲便是為了哀悼水中的冤魂。杜荷忽然覺得十分惡心,不知道是暈船,還是被這個故事嚇到了,正當她要嘔在船上的時候,一個穿褐色衣服的阿姨從背包中取出一個超市用的超大塑料袋,遞到了杜荷面前。杜荷接過袋子,大口嘔了出來。嘔吐完后,她覺得輕松多了,阿姨又遞給她折好的紙巾。她抬眼,覺得暈暈乎乎,但仍覺得阿姨看起來面目和善,沐浴著一種圣光。

后來她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起來?;蛟S是想著下船后就要各奔東西,杜荷說起話來毫無忌憚,將家中之事與心中所想,全部傾吐出來。阿姨也不見外,說了自己的事情。阿姨說自己在上海做清潔工,幾乎所有的錢都給兒子了,自己并無養(yǎng)老保險。兒子爭氣,名校畢業(yè),討了老婆,在上海扎根。杜荷講,這不挺好的嗎?阿姨講,是挺好的,但媳婦不讓一起住。杜荷講,那阿姨住在哪里?阿姨說,住在公司安排的地方,雜物間,小小一個格子,下雨天就漏雨,水簾洞一樣。杜荷聯(lián)想到自己以前在楊浦租的小房子,老虎窗,閣樓,也陰暗潮濕,多雨的天氣,蟲子爬來爬去,有白蟻時,眼前更是密密麻麻,一片亂象。阿姨講,你想消失,對吧?杜荷點了點頭。阿姨說,我也想。兩個人福至心靈,手握在了一起,想到了一個不算主意的主意——去對方的家中,通知死訊。

“考慮一下?”阿姨握著杜荷的手說,“也不急于一時,下了船之后,你再想想,過幾天我們在江邊見。要是覺得合適,那就分頭行動。反正你不認識我兒子,我不認識你爸媽。實在不行,事情敗露,我給你出氣,教訓他們。”

阿姨姓蘇,單名一個鳳字。杜荷想,世上的鳥分兩種,一種報喜鳥,捎來好消息;一種報喪鳥,叫起來全是壞事情。蘇鳳阿姨是哪種呢?她還沒有做好對人完全卸下防備的準備,但,沒有時間了,她想把這件事趕緊解決掉。

在岸邊走了一會兒,杜荷看到前面豎了塊牌子,牌子旁邊是付款二維碼,另一邊,一個穿褐色衣服的女人正為坐在板凳上的白發(fā)老人按摩肩頸。杜荷認出那是蘇阿姨,猶豫了一會兒,沒敢上前,待老人走后,她才跑過去,喊了一聲:“蘇阿姨?”“是小杜??!”蘇阿姨熱情地招呼杜荷坐下來,說可以幫她捏捏脖子,按摩一下。杜荷來不及拒絕,蘇阿姨已經(jīng)開始了“施法”。她技巧嫻熟,一看就是專業(yè)學習和培訓過的。還沒等杜荷問起,蘇阿姨便說,這些年進城以來,她什么苦活累活都做過,捏腳師傅、推拿按摩、保潔阿姨……掙錢很好,掙錢光榮,形式不重要。杜荷點了點頭說,蘇阿姨,我想清楚了,就按照你說的辦,你跑一趟我的老家,我也替你去找你的兒子?!昂谩!碧K阿姨滿眼歡喜,從自己的背包里取出一只原木色的小葫蘆,交到杜荷手里道:“這是我自己做的,你拿著玩。”

2

再次回到上海,猶如一艘撞向冰山的輪船終于找到了活命的裂隙,杜荷覺得自己好像恢復了體力與精神似的。她本來以為自己要徹底離開這座城市,回到曾禁錮自己少女歲月的老家,而現(xiàn)在,她找到了暫時的喘息之法。

站在乍浦路橋上,向東望去,陸家嘴的四件套清晰可見。晴空之下,建筑更顯得磅礴大氣,附近的外灘百年建筑群還有外白渡橋、上海大廈等則匯成另一組風景。杜荷從包里取出阿姨手寫的紙條,上面有阿姨兒子的住址,地方在虹口,距離這兒并沒有多遠。她其實不知道這個男人的現(xiàn)況,對方到底從事何種職業(yè)?級別?月薪?妻子是哪里人?孩子又有多大?她一概不知,她只有一張電子相片,畫面中,男人看起來溫和有禮的模樣,戴著眼鏡,長相平平無奇,屬于丟進人堆里找不出來的那種。

兒時,杜荷曾向往做一名偵探,每天坐在黑色轎車中或行色匆匆走在大街上,她可以窺探他人的秘密,找出真相,就像把世界翻了個面一樣,發(fā)現(xiàn)其中的褶皺、掩藏的細節(jié)。她側(cè)身,掏出包里的鏡子,照了照自己的臉,有些憔悴,但又比幾日之前多了一些生命力。那種渴望活著的感覺比什么都重要。她時常覺得在拼命工作的那些年里,看似對生存有著極大的渴望,其實每一天都如行尸走肉。她來到這世上并不是為自己而活,只是為了償還未知的業(yè)債。她前世或許做了什么惡,今世才投胎到這樣的家庭之中。只能這樣解釋了,不然完全無法對糟糕的生活釋懷。

閉上眼,深吸一口氣,杜荷走到地鐵站,準備去完成自己的任務(wù)。到達虹口的時候,她腦子的記憶復蘇,剛開始在上海生活的那幾年,雖疲憊,但欣慰,即便要將工資的一大部分寄回家里,但少了家人在眼前頻繁出現(xiàn),她覺得自己獲得了一種罕見的可貴的自由。和那些家庭和睦、眷戀故鄉(xiāng)的人不同,她從記事以來便渴望逃離那個終日灰蒙蒙的老家。

杜荷依著蘇阿姨給的地址,來到一條寬闊的馬路邊。這是一個十字路口,左邊是高層建筑,門口立著一名穿著黑衣黑褲的保安。右邊是一排老破小。在上海,看到豪宅并不是稀奇事,她想起之前跟同事在翠湖天地旁開會,同事問,你知道這房子多少錢一平嗎?杜荷搖搖頭,同事報出一個數(shù)字,嚇了杜荷一跳。當然,豪宅并沒有什么,那是另一種生活,另一個世界,有趣的是,在這座城市之中,以豪宅為起點,繞幾個彎,走到一處不知名的小巷中,你也會看到一些年久失修的破舊老房子。大多是建于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公房,結(jié)構(gòu)一般,室內(nèi)居住面積也小,通常打開門一進去便是廚房,廚房旁是衛(wèi)生間,馬桶對著灶臺。

來之前,杜荷曾幻想過,蘇阿姨的兒子是那種城市新貴,住在明亮寬敞的房子里,有著體面的工作,在陸家嘴上班,做金融,年薪七位數(shù),等真的來到了目的地,她的想法有所轉(zhuǎn)變。她依著地址,走進了一處老舊社區(qū)。是在第二個單元的五樓,樓的年代很久了,自然也沒有電梯。她爬到五樓,敲響了房門,很快,房門打開,步出一個面色蠟黃的女人,問杜荷是干嗎的。杜荷瞥了一眼房間內(nèi)部結(jié)構(gòu),那和她之前租住的老破小幾乎一模一樣——一眼望得到頭的小戶型空間,灶臺對著馬桶,動線混亂,人在里面每走一步都很困難,膝蓋撞到床的邊緣是常有之事。不過,與她的房子不同的是,這小小的空間里還藏著一個啼哭的嬰孩,孩子看起來小小的,坐在床上,正嚎啕大哭。女人的頭發(fā)凌亂,眼中射出怒火,質(zhì)問杜荷到底想干嗎。杜荷連聲抱歉道,是看房子,走錯了門,實在是不好意思。這樣的回答總算平息了女人的怒火。杜荷意識到,這便是蘇阿姨的兒媳婦了。

這空間確實過于狹小,根本容納不了多一個人,蘇阿姨住進去,家中只會更加混亂。但也只能如此了,在這座城市,靠自己,擁有一套房子,不管是新還是舊,都已經(jīng)不容易了。

杜荷沒有碰上男主人,打算下樓轉(zhuǎn)轉(zhuǎn),趁別的時間點再來。今天是周末,男人卻不在家,猜想是加班去了。

就這樣,一連數(shù)日,杜荷盡職盡責地偵察著,像是一個計劃犯下大案的狂徒。她在小本子上記錄著男人上班與下班的時間。一切看起來平平無奇,大城市打工人的典型模板。杜荷在想,到底該在什么時候向男人攤牌?她決定跟著這個男人的生活,徹底地走一遍,然后在某個無人街角,將秘密和盤托出。

她選擇了星期三,不早不晚,沒有周一那么忙,也沒有周五那么興奮。她起了個大早,埋伏在男人小區(qū)門口的便利店中。她囫圇地吃了兩口包子,喝了杯豆?jié){,正準備走到店外,這時,男人步了進來,要了一模一樣的套餐,大口吃了起來。

他今天沒吃早飯嗎?杜荷注意到,男人早晨一般在家里吃東西,中午應(yīng)該吃的是自己帶的飯,至于晚上,要么就跟同事下樓糊弄一餐,要么就是外賣。男人一邊刷手機,一邊認真地吃著包子,吃完后,拎著飯盒和公文包,走到大街上。杜荷戴上鴨舌帽,快速跟了上去。一切都很刺激,像是電影情節(jié)的復現(xiàn)。她跟著男人,偽裝成一個行色匆匆、面容憔悴的上班族。她跟著他一起擠上了地鐵,地鐵內(nèi),人滿為患,你貼著我,我貼著你,那種肉與肉之間密不透風的感覺,讓人懷疑這是一輛運往屠宰場的列車。杜荷本想著跟男人保持一點距離,但被人一推,兩個人站成了貼在一起的樣子,她刻意側(cè)身,想避開男人的目光,但眼睛卻瞥到了男人的手機,男人在看一部修真小說。

地鐵到站,人們轟一下跑了出去,杜荷跟著男人,走到了寫字樓下,她平時不會跟著進去,只是站在街對面遠觀,這會兒,她亦步亦趨地跟了上去,也走進了那座裝滿玻璃幕墻的5A寫字樓。男人沒有直接步入電梯,而是向一樓大廳那個掛有藍色小鹿LOGO的平價連鎖咖啡廳走去。杜荷猜想男人要買咖啡,結(jié)果男人走到那兒之后,從咖啡館的后門穿了出去,離開了寫字樓。緊接著,男人在園區(qū)里兜了幾個圈,然后鉆入一條老巷,步入了一家剛開門的社區(qū)小咖啡館。杜荷低頭看手機,時間已經(jīng)是九點過十分,男人今日不上班了嗎?杜荷索性也走了進去,壓低帽檐,點了一杯冰美式。她打開隨身攜帶的筆記本電腦,假裝工作起來。男人則低著頭,繼續(xù)看手機上的修真小說。難道這個男人是銷售嗎?約了客戶在外頭見面?可是他為何一個電話都沒有打出去呢?杜荷無法解釋這一切,只能坐在距離男人兩個坐墊的位置偷偷觀察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一晃到了中午,男人提著飯盒和包,離開了,接著一路步行,走到了江邊。這會兒暖風吹拂著岸邊,天氣晴好,一些附近的上班族正三三兩兩過來歇息。男人走到一處座位邊,打開冰冷的沒有加熱過的飯盒,大口吃起來。杜荷看著這一切,想起幾年前聽上海同事講過一個坊間流傳的小故事,說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國企改制,有許多工人下崗了,黃浦江邊坐滿了失業(yè)后假裝上班的工人。她那時當笑話聽的,這會兒突然意識到同事當時說的全是真的。而且,不僅那時的事是真的,經(jīng)過了時間的熬煮,一切并沒有改變,而是輪回,比如蘇阿姨的兒子,或許也是和那些人同樣的狀態(tài)。

為了佐證自己的猜測,杜荷連續(xù)兩周,每天跟著男人出門,一起表演上班、下班,偽裝得像一個普通的上班族,但實際上,他們兩個根本沒有班上,只是在到處找地方打發(fā)時間。

八月的最后一天,男人拿著公文包,乘坐地鐵,到了距離市中心約一個半小時路程的濱海地帶。杜荷也跟著去了。海邊扎滿了人頭,到處都是嬉笑打鬧的孩童。男人找了一處空地,坐下來,伸了個懶腰,接著,把防曬衣脫掉,躺到了沙灘上。他就那么筆直地躺著,不像是一個來玩耍的旅客,倒像是一個失去生命體征的病人。杜荷壓低帽檐,隱在暗處,想著前一陣,她也是這樣,躲在角落,窺探著這世界的蕓蕓眾生。太陽十分刺眼,曬了會兒,人就呈現(xiàn)出疲態(tài),就在杜荷昏昏欲睡時,海邊發(fā)生了騷亂,說是有人掉到海里去了。落水的人是孩童還是成年人,一概不知,甚至連什么時候掉進去的也是眾說紛紜。

就在杜荷踟躕不安時,那個她跟蹤了約一個月的男人脫掉了上衣,跳入了海中。不多時,周圍已經(jīng)一片忙亂,救生員與好心人都開始尋找失蹤者。大家就這么找了一會兒,一無所獲,岸邊的人也嘆氣,想象著即將到來的某人的死訊。就在大家都準備放棄之時,一個看起來在念小學的小孩舉起手說,根本沒有人落水,他是眼花了。小男孩戴著厚厚的眼鏡,展現(xiàn)出一種天真的、不帶任何邪惡感的笑容。在水里撲騰的眾人陸續(xù)被岸邊的人喚回,大家紛紛議論,沒有事就好。小男孩的母親用游泳圈瘋狂打著小男孩的后背,說他是個壞孩子,說謊成性,害人精。杜荷夾在人群之中,朝水中張望,想象著男人垂頭喪氣走出水中的樣子??墒堑攘撕芫茫腥瞬⑽闯霈F(xiàn)。她嚇得朝海中步去,就在這時,一個東西裹住了她的腳,她以為是有毒的章魚,又或者是被浪打到岸上的水蛇或不明生物。她嚇得大叫,低頭看到底發(fā)現(xiàn)了什么,這才意識到,攀上她腳踝的不是什么水生生物,而是男人的手。

3

若是一切順利的話,蘇阿姨這會兒大概已經(jīng)和父母聊上天了。杜荷坐在床邊,眺望著眼前的小溪,眼前浮現(xiàn)的是故鄉(xiāng)的河道與小橋。

村口極窄,入口處是一個大坑,公路沒有修好的時候,每到汛期,這里就會瘋狂積水。幼時的記憶中,家里被淹過好幾次。成年后,她一直不敢買東西,原因便是骨子里覺得自己會不斷遷徙,什么都留不下,什么都帶不走。她記得那種水漫到腰間的感受。還有一次,一條大蛇爬上了她的床,在黑暗中,她和那條蛇對峙著,好像在計算到底誰會先下手。她無路可逃,跳上了柜子,柜子往后倒,她再次跌入水中。那種窒息的感覺彌漫在她每一個人生階段,她好像是被囚在水里,但她知道,帶來傷害的并不一定是洪水,還有別的。

她沒有跟蘇阿姨的兒子攤牌。在海邊那次,本是最好的機會,她把男人拉起來,男人穿好衣服,她遞上紙巾,兩個人聊了一會兒,就是好心人之間的彼此安慰。男人問她為什么獨自來到海濱游玩,她說只是住在附近,暫時失業(yè),為了散心,隨便走到沙灘上。男人點點頭,說,散心很好,人沒必要一直把自己弄得像個定時鬧鐘。杜荷摸了摸臉,她的臉罩在一個薄薄的防曬口罩里,眼部還掛著一副黑色墨鏡。她沒有暴露自己的長相。想到這里,她稍感安心。男人問她,要不要喝冰可樂?她站起來,說不需要了,家里的狗還在等著,得回去帶它出門散步了。

其實她沒有狗,也沒有家,她是一只到處漂蕩的小船。

她給阿姨發(fā)信息,“蘇阿姨,還好吧?”

蘇阿姨很快回復,“好?!?/p>

過了一會兒,蘇阿姨的電話打了過來,這是她們分開后第一次電話聯(lián)系。在此之前,一直默契保持著斷聯(lián)狀態(tài)。杜荷有時想,如果兩個人都失敗了,那也沒什么,就當事情回到了原點。有一陣,她感嘆命運不公,開始研究玄學。視頻里慈眉善目的女老師講,世間所有一切都是業(yè)力,你不要干涉別人的事,不要承受他人的業(yè)。

杜荷習慣傾聽,蘇阿姨則擅長傾訴。電話這頭,杜荷聽著,蘇阿姨緩緩講著,講自己一路的奇遇。說是火車到了站,先是坐錯了車,繞了路,弄了兩個多鐘頭,才到鎮(zhèn)子上。到了便餓了,遇到了一戶露天做酒席的人家,他們正在舉辦婚禮。那些人穿著民族服飾,喜氣洋洋的樣子。這熱鬧景象感染著蘇阿姨,她在周圍人的催促下,慌忙闖入席中。她不認識周圍的人,周圍的人也不認識她,但他們一起喝酒,一起起哄,一起對新人送上祝福,像是電影里的情節(jié)似的。蘇阿姨講,沒人認識她,反倒輕松了,干什么都沒有后顧之憂,她可以隨隨便便來,隨隨便便走。這吃席耗了她兩個多小時,她吃得累了,便跑去河邊散步,打算消消食。走著走著,便看到了一個尼姑,那尼姑灰衣灰褲,提著個竹籃,緩緩走著。蘇阿姨被潛意識驅(qū)動,跟了上去,不多時,就來到了一座廟里。是個尼姑庵,窄窄一道門,沒什么香客,廟里的樹皆高大,像是活了幾百年的樣子。蘇阿姨一個人在里頭繞啊繞,突然就看見一些跟自己年紀相仿的人。“哦,原來也可以來這里。反正有菩薩庇佑,沒人要我,菩薩會要?!碧K阿姨在電話那頭自言自語地說著。杜荷問,后來呢?蘇阿姨說,后來,后來天就黑了,她知道事情辦不成了,于是找了個小旅館,開了個房間,睡下了。房間窄又小,墻紙是破的,夜里有人來塞小卡片。睡眠倒是不成問題,只是夜里樓上總有人叫,女人的聲音,很刺耳,還有男人皮帶抽打的聲音,嚇人。杜荷想,是了,老家就是這樣的,各種蠻荒故事,仿若還沒有進入現(xiàn)代社會,而她在上海,仿佛是另一個世界了。

杜荷沒有問蘇阿姨有沒有見到她的父母和哥哥,或者已經(jīng)見到了,但事情卻談崩了。杜荷本想安慰蘇阿姨,說沒有辦成也沒事,我們兩個都沒損失。結(jié)果蘇阿姨不關(guān)心這些,又開始說第二天的事情。

第二天,天亮得格外早,蘇阿姨按照杜荷給的地址去尋她的家人,走到一半的時候,看到一些祭神的隊伍,他們穿著五顏六色的衣裳,臉上涂著猩紅如血的胭脂。他們分兩列走著,抬著一些神仙的像,蘇阿姨不認識別的神,只認識觀音,她看見瓷白的觀音上沾滿了泥土。蘇阿姨好奇心上來了,跟著這些人走,走著走著,就走到了一處懸崖邊。那些人把東西擺在那兒,調(diào)頭就走了。蘇阿姨無奈,猜不透發(fā)生了啥,跑去問這些滿頭大汗的男人,男人們搖搖頭,一語不發(fā),像是集體守著某種神秘的約定似的。蘇阿姨見謎底無法破解,只能晃晃悠悠下了山,走到半山腰,被一處木色小屋吸引。蘇阿姨講,怪事,夢里好像出現(xiàn)過這個屋子似的,山坡上開滿了鮮花,門前種了一些茄子。蘇阿姨走過去,敲門,里頭無人應(yīng)答,過了一會兒,門自動開了,里頭坐著一個正在做棺材的老人。哦,是棺材鋪吧,這種東西城里早就沒了。蘇阿姨湊過去講,老板好。老人抬頭橫了一眼蘇阿姨說,不是什么老板,這是自己的房子。蘇阿姨是個玲瓏通透的人,老人一點,她便清楚了,這是自己給自己造棺材呢。想想也是,若是沒有家人,一個人老死,那么總會遇到要收尸的情況,有個提前備好的棺材,總比曝尸荒野好吧。去火葬場?火葬也是要收費的,誰來付這個錢呢?蘇阿姨越想越覺得未來可怖,于是給老人道了歉,趕緊走了出來。再次回到鎮(zhèn)子上,她看到了一家做白事的店,她走了進去,買了一個最便宜的骨灰盒。杜荷問,買給誰的?蘇阿姨講,不知道,總覺得人死了,得要個什么東西裝著吧。

蘇阿姨話說到這里,杜荷隱約明白,阿姨還沒有見到她的家人,不知怎么,她心下忽然松了一口氣,覺得可以暫時休息一下了。她拿起手機,點開外賣軟件,給自己點了一杯加珍珠的冰奶茶。

4

“這不是我的家,我從前也沒有來過這個地方,一切都是受人所托。說起來,這兒跟我老家挺像的,前后都是山,做成個籠子的樣子,怎么都逃不出去。孫悟空厲害吧?也沒用,被壓在山下頭,只能等人來救。我呢?我走不出去。小的時候,走出過一次,半路就被人撲倒了,很嚇人,那男人長得跟黑熊精一樣,把我拖進了草叢里,再后來,再后來我回家了,假裝什么也沒發(fā)生。但那次之后,我再也不敢輕易出門了。難怪從前都說閨閣小姐,大家閨秀,女孩要養(yǎng)在深宅大院里,因為山里全是各種各樣的怪物與壞人,稍不留神,就要被剝了皮,喝了血。你說我說的是假話?哦,看來你生活在很大的城市里吧?你沒有經(jīng)歷過這一切,所以你假裝我是不存在的??墒俏掖嬖诹?,我也覺得我不該存在的。如果我不存在,我就不會結(jié)婚,不會有孩子,孩子就不會覺得我是一個負擔與累贅。其實不僅僅他覺得我是個負擔,我也覺得我是。我現(xiàn)在老了,病了,做不動了,胸口長了個瘤子,恐怕是活不了多久了。有錢的人拿錢治病,沒錢的人拿命賠上。最怕的就是這個情況,如果把我治得半死不活,那就更麻煩了。有一天,我躺在床上,沒有退休金,要我兒子照顧我,他也可憐,要養(yǎng)家,他還有小孩要養(yǎng)。他的錢不能用在我身上,用了就完了,用了他就沒了。”

杜荷放下耳機,閉上眼,試圖把耳朵里的聲音全部清除出去。這里是西岸美術(shù)館,上海最好的一片藝術(shù)區(qū)域。來的路上,她看到一些外國人,還有牽著狗、穿著名牌服飾的年輕人,每個人都很松弛的樣子。她是來看藝術(shù)展的,但這也是跟蹤的一個環(huán)節(jié)罷了。

蘇阿姨的兒子今天沒有去咖啡館,而是早早坐車來到了美術(shù)中心。今日是博物館日,市內(nèi)所有展覽都是免費的。杜荷跟著男人走出了展館,她不敢跟得太緊,只能走走停停。她戴著耳機,聽著里頭流淌出來略帶方言口音的傾訴聲,聲音來自一個大約五十五歲的中年婦女。在這個展覽裝置的下面有一行小字,寫著這個項目是《荒野之書》的一部分,文字是藝術(shù)家提供的,念的人是村子里隨機找的。這個小作品的名字是《她無法說出口的是……》。

“很多人一輩子都說不清自己遭受了什么……”杜荷翻開前臺拿到的宣傳冊,猛然看到了這句話,那一刻,她像是被閃電擊中,停在那里,動彈不得,周邊是奇異的焦糊味,好像真的有什么在燃燒一樣。她頭皮發(fā)麻,匆匆朝下一個場館走,就在場館與場館中間,有一個全黑的房間,房間內(nèi)只有一個巨大的屏幕——一個衣衫襤褸的女人走在小巷內(nèi),那巷子像極了杜荷兒時生活的地方。她覺得十分疲憊,找了個沙發(fā)椅坐了下來,聽屏幕內(nèi)的女人說故事。女人說她來自一個遙遠的地方,因為饑荒,四處逃難,她餓得皮包骨一樣,感覺自己就快撐不下去了。這時,她來到了一個村子里,這個村子看起來十分祥和,仿佛沒有受到饑荒的騷擾,她看著這里的山山水水,以為自己得救了。她被人帶進一個房間,然后有人喂了她一碗小米粥,她喝著喝著,覺得十分幸福,然后睡過去了。再次醒來,她看見一群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用夸張露骨的表情盯著她。她醒來第一句話便是“謝謝”。但下一秒,她很快清醒過來,這個村莊也遭了災,這里也根本沒有糧食?!扒笄竽懔??!彼牭接腥斯蛳聛砜奁K@下明白了,知道自己無法逃脫,于是束手就擒。她被殺掉了,身體被村民分食。最后,人們留下來一些骨頭,放進一個倒伏的觀音像內(nèi)。多年后,觀音的身體被重塑,周圍建起了廟,十里八村的人都過來祭拜,但沒有人知道,他們的存在是因為那個來自遙遠異鄉(xiāng)的女人。

燈光漸漸亮起,杜荷的雙眼已經(jīng)迷蒙。她注意到有人遞上了紙巾,等擦干眼淚說謝謝時,她撞上了蘇阿姨兒子的眼。過去她總是尾隨,從來不敢直視,這會兒被人盯著看,完全無法適應(yīng),只能低下頭,顧左右而言他。

“你跟蹤我好久了。”男人笑道,“什么目的?”

杜荷搖搖頭,矢口否認,說一切都是巧合。男人不依不饒,抓住杜荷的手問,到底什么目的?說不清楚的話,那就去警察局。這會兒杜荷嚇壞了,只能解釋道:“你媽,你媽媽病了?!?/p>

“我知道的。”男人松開了手。就在這時,一枚校徽從男人的包里掉了出來,杜荷拾起來一看,這正是她母校的?;?。她想起回上海的這段時間里,她曾去過一次母校,剛好撞上一個事業(yè)有成的企業(yè)家回校開講座,男人是二十多年前畢業(yè)的,剛好趕上了經(jīng)濟增長期,他眼光獨到,是個實干家,很快建立起自己的商業(yè)帝國。他向前來的學生們講如何白手起家,如何拼搏奮斗。臺下的學生們交頭接耳,興奮議論著,仿佛幻想自己也有這樣的一天。唯有杜荷覺得一切都很可笑,她坐在角落里,看著眼前一切,感覺像一部荒誕的電影。這幾年,學校的就業(yè)率越來越差了,但表面功夫卻做得比什么都好。

杜荷抬頭,看著眼前的男人。她不愿再說下去了,蘇阿姨給她的紙條她也找不到了?!皩Σ黄??!彼^續(xù)擦眼淚,準備逃走。男人沒有攔住她。

她一出美術(shù)館就開始飛奔,與此同時,她看到街道對面有一匹白馬也在奔跑。在來往的豪車與游客之間,她們像是不該屬于這世界的物種,逃難一樣地跑著。跑了大概有十分鐘,杜荷回頭,看見美術(shù)館已經(jīng)一點點小了。男人不會再追上來了,計劃已經(jīng)敗露。電視里,計劃敗露者要自殺謝罪,她這會兒也有一種一切已經(jīng)完蛋的錯覺。明明什么也沒有發(fā)生,卻好像一切都已經(jīng)無可挽回。她坐下來,在包里又翻了一會兒,翻到了一個裝藥的小盒子。過去她拿這個盒子裝安眠藥,想著哪一天完全睡過去就好了,在睡夢中失去呼吸。她打開盒子,藥丸已經(jīng)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張折成愛心形狀的紙條。她拆開紙條,里面是蘇阿姨的字跡——“媽媽走了,別來找我?!倍藕砂涯羌垪l拽在手里,感覺悲從中來,這一切和她毫無關(guān)系,卻仿佛是命運的復寫。她把紙條折回原狀,塞進了盒子里。

5

再次回到那古老的渡口,一切還是和原來一樣,杜荷看著江面上浮著的寺廟,想象著七百多年來,這座廟宇孤獨立在水的中央,看著日升、日落。無數(shù)次的洪水、暴雨沒有使它歸岸,它就那么遺世而獨立,毫無恐懼之意。

蘇阿姨站在杜荷旁邊,懷抱著一個白色骨灰盒。杜荷走過去,打開盒子,里面全是塑料泡沫,在泡沫下頭,藏著幾顆奶糖?!俺园??!碧K阿姨講自己有低血糖的毛病,總是喜歡隨身帶點糖。杜荷拿出糖,撕開一個,咀嚼起來。蘇阿姨把手機里拍攝的畫面遞給杜荷看。畫面中,杜荷的父母還有哥哥正對著鏡頭破口大罵,說死了好,最好死在外頭,別回來了。杜荷看到這一幕,并不感到多么驚奇,她明白了,從始至終,心懷愧意的只有她自己,而她是那個最不該有所愧意的人。

“都說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但掉到河里,還要托著別人?!碧K阿姨自言自語,杜荷抬眸,窺見那江中廟宇的近水處,有個女人正在放生,她一開始放的是一條大魚,魚躍入江中,然后迅速消失不見。接著,她放生了一只烏龜,烏龜看起來已經(jīng)有些年紀了,緩緩爬入了水中。最后,那女人將一只褐色的陶土觀音像放進了水里。

杜荷看到這一幕,怔住了,蘇阿姨在旁邊講,沒什么好稀奇的,這世上,做什么事的人都有。蘇阿姨講,也就是半年之前,她得知自己得了治不好的病,于是在某個傍晚,迎著瑰麗的夕陽,沒入了江中,她不游,也不掙扎,就那么背靠著江水,漂著,浮著,她想象會有大浪打過來,她將葬身江腹??墒撬煌F?,漂了一天一夜,最后,竟然上岸了。

“大難不死,必有后福。”杜荷道。

“是老天爺暫時還不愿意收我?!碧K阿姨把塑料泡沫全部拿出來,扔到了垃圾箱中,接著將那白色的骨灰盒塞進了巨大的雙肩包里。

這一刻,杜荷忽然意識到,她和蘇阿姨的行為只是一場拙劣的表演。像是一個技術(shù)拙劣的魔術(shù)師對著空無一人的觀眾席展現(xiàn)大變活人的消失術(shù)。魔術(shù)師把兔子變沒了,也把自己變沒了,但其實根本沒有人在意這件事。

幼時的夏天,杜荷喜歡看《西游記》,她坐在破草席上,看著師徒幾人過流沙河。河面又寬又長,風高浪急,河水里還有吃人的妖怪。她記不清具體情節(jié),只記得最后,他們經(jīng)歷了這八十一難中的其中一難,過關(guān)了。杜荷站在江邊,迎著江風,在荷包里緩緩摸索著,不一會兒,她摸出來一只小小的葫蘆,那是一個月前,蘇阿姨交給她的聯(lián)絡(luò)信物。她揚起手,做了一個拋的姿勢,想象著那葫蘆墜入寬闊浩蕩的江面,漸漸膨脹,最后變成一艘載著她駛離漩渦的大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