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人生回憶錄”項目為老人“人生繪本”設計的問題。 福智公益提供

社交媒體上的“代寫回憶錄”分享。截圖

“銀發(fā)力量”，這是上?！兑慕雷帧冯s志評選出的2024年十大流行語之一。

“銀發(fā)”借指老年人，“銀發(fā)力量”指老年群體在社會各個領域產(chǎn)生的不可忽視的力量。在流行語條目中，編輯部寫道，“銀發(fā)”族詞語不斷發(fā)展壯大，如“銀發(fā)浪潮”“銀發(fā)市場”“銀發(fā)經(jīng)濟”等。

當前，我國正處于人口老齡化的快速發(fā)展階段，上海則是我國最早進入人口老齡化且人口老齡化程度最深的城市之一。記者發(fā)現(xiàn)，為老年人代寫回憶錄，正在一些社交媒體平臺上成為垂直分類的熱搜。在上海部分社區(qū)，出現(xiàn)了教老年人寫回憶錄的培訓項目。

為老年人寫回憶錄，真的是一門“好生意”嗎？

普通人也值得書寫

“只工作不上班，我給老年人寫回憶錄月入兩萬?！?/p>

“寫了三本回憶錄，收入夠買一輛車。”

“AI寫回憶錄，費用不到傳統(tǒng)人工撰寫的十分之一?！?/p>

打開小紅書，以“代寫回憶錄”為關鍵詞搜索，記者發(fā)現(xiàn)，有近萬篇記錄寫作經(jīng)歷或個人經(jīng)驗的筆記，有些筆記的點贊量甚至上千。其中，為老年人代寫回憶錄的業(yè)務最為紅火。

翻看這些筆記，不少寫作者分享了從接觸一位老人到為其完成回憶錄寫作的具體過程與個人感受，字里行間透出對這一行業(yè)前景的看好。

從收集基礎信息到最終印刷裝訂回憶錄，一名全職寫作者可能需要花費3個月左右。至于收費，通常需要“私下溝通”，一些明碼標價的服務價格從2萬元至4萬元不等，依據(jù)文本字數(shù)與客戶要求而變化。部分“入行”較久的寫作者還提供技巧分享課程或私人指導服務，吸引更多人躍躍欲試。

“在最困難的時候，靠給老人寫傳記，賺了18萬”，這條收獲258點贊、353收藏的帖子是小紅書用戶“明微”熱度最高的筆記。在筆記中，她分享了7條為老人寫傳記的建議，包括要遵循的四項原則“真實、客觀、全面、生動”，寫作前要“廣收資料、梳理提綱”，可按時間線梳理，也可按重大事件梳理，寫作中要抓住人物特征，如成長環(huán)境，外貌、性格、氣質(zhì)、語言，還有“面對事物的心”。同時，人物傳記不是流水賬，需要“增加一定的人物故事性”，注重細節(jié)和真實感，多角度思考人物的經(jīng)歷和行為。

這條筆記最后，明微表示，“想要人物寫作模板的，安排！”評論區(qū)120多條留言中，不少人表示“我也想寫，想要采訪提綱”；也有人詢問“想為家族寫一本傳記，如何收費”。

在明微的個人主頁，她介紹自己“采訪了100位名人，出版100萬字”，同時幫助“1000+女性通過寫作實現(xiàn)生命價值”。記者通過私信提出采訪要求，最先收到的也是一張寫作課程的海報。

如何走上為老人寫回憶錄這條“賽道”的？明微說，她在傳統(tǒng)紙媒摸爬滾打12年，創(chuàng)業(yè)失敗后，常年寫作人物專訪的她決定回歸“老本行”——靠寫人物傳記重新步上寫作事業(yè)的正軌?！罢f實話，我寫傳記不是以賺錢為目的，我還有其他寫作業(yè)務可以賺錢?！泵魑⒄f，之所以愿意為老人寫傳記，“通過全面了解他們的成長、背景、思維和生活狀況，真的可以從這些人身上獲取很多能量”。她接觸過的想寫回憶錄的老人往往有所成就，想在年老之際寫下自己以及上幾輩的經(jīng)歷，為后代留下家族的印記。

在反復采訪、整理材料的過程中，明微發(fā)現(xiàn)，每代人的故事都帶有很強的時代印記，家族的變遷也總是和歷史、文化的變化交織在一起，這讓她對過往一個世紀的歷史有了新的認識。讓她印象尤其深刻的是一個五代軍人家庭?！翱梢钥吹揭晃辉?jīng)的軍長是如何影響整個家族的精神，這個家族的小輩目前仍然在海軍服役。當困難、波瀾來臨之際，這個家族是怎么應對的？他們有著怎樣的精神態(tài)度？”

雖然主動聯(lián)絡、希望留下回憶錄的老人往往不“普通”，但在明微看來，并非只有創(chuàng)造了一番事業(yè)的人才值得書寫，普通人的精神品質(zhì)也值得在時代中留下印記。

不少年輕人主動在社交媒體上尋找寫手，希望為長輩留下一些回憶——一份回憶錄，成為“盡一點孝心”的方式。

生活在浙江溫州的湯小白成為自由撰稿人的8年間，已寫作了近70本回憶錄，他感受到如今的年輕人越來越重視老人的精神需求?！懊看挝胰ゲ稍L老人，他們講著講著就哭了，情緒很容易波動。很多老人的故事其實很豐富，但很少有人陪他們聊天。他們心里是有這樣的需求在的，但孩子不主動和他們溝通，這個想法就在心里埋沒了?，F(xiàn)在，很多年輕人主動和家里的老人溝通，這個事才能成?！?/p>

湯小白的小紅書主頁以“只有初中學歷卻月入5萬的自由撰稿人”為身份標簽，置頂了“幫老年人代寫回憶錄，年收入15萬以上”的筆記。

“八九年前，我還在東莞一家工廠做流水線工人，學歷不高，只能做體力活，越來越感到身心俱疲，看不到發(fā)展前景。于是決定練習寫作，后來還開了淘寶寫作店鋪，代寫主持稿、演講稿、人物故事與商業(yè)軟文。”湯小白告訴記者，剛開始入行寫作時，將近一年沒有收入，后來“選對了正確的寫作類型”——商業(yè)文案和為老人寫回憶錄。

在11月的一條筆記中，湯小白分享了前一個月的營收，“10月接了兩本回憶錄，合作總金額為4.1萬元，預計在兩個月內(nèi)完成”。

“找我寫傳記和回憶錄的客戶大部分是小老板、退休干部這類人，在整個社會層面或許不算很有名，但在他們家族，都是了不起的人。”湯小白認為，比起寫作技巧、文筆，“找到這類客戶才更重要”。

為了尋找潛在客戶，除了線上運營社交媒體，湯小白還常去公園、養(yǎng)老院與老人聊天，不錯過任何“推銷”自己的機會。他的第一批回憶錄“客戶”就由此而來。

剛開始寫作的第二年，有一名廣州的青年找到湯小白，希望他能給自己的父親寫一篇回憶錄?！拔乙婚_始以為他只是說說，后來，他不停給我打電話、發(fā)信息溝通情況，我覺得他好像是誠心的?！庇谑?，湯小白買了機票去廣州，對他的父親與近親開始了為期3個月的采訪。“這位老人出身農(nóng)村，在貧苦的環(huán)境中長大，到了城市以后，勤勤懇懇工作，結婚生子，現(xiàn)在和子女生活在一起。聽起來很平淡，但對這位老人和他們的家庭來說，這些故事就是值得留給后輩的精神財富?！彼€記得，將打印好的成品交出去時，老人感動得流淚了?！安皇俏淖止ぷ髡叱錾淼奈遥谝淮我驗閷懽鳙@得這么大的肯定。我沒想到這份回憶錄有這么大的能量，真誠對待寫作，能給普通人帶來這么大的鼓舞?！?/p>

AI寫回憶錄，可行嗎

相比收費數(shù)萬元的人工代寫回憶錄服務，AI的興起，讓寫作門檻變得更低。采用AI工具，能讓更多人輕松擁有屬于自己的回憶錄嗎？

一名從業(yè)者告訴記者，AI寫作回憶錄往往只需數(shù)千至1萬元出頭，不到一個月就能完成撰寫。目前，市場上已出現(xiàn)多種AI編寫軟件，使用者只需戴上耳機回答問題，AI會根據(jù)使用者回答中的關鍵詞調(diào)整提問，從用戶提供的照片、文字和其他資料中提取信息。完成資料收集后，就進入了AI寫作階段，之后，通過人工編輯進行校稿審核，審核通過后，用戶可以查看，并繼續(xù)使用AI修改章節(jié)內(nèi)容?！盎貞涗浀木柙谟诮?jīng)歷的記述。AI已經(jīng)學習了很多人物傳記和回憶錄的寫作方式，只要信息足夠真實，它自然能夠生成不錯的文章?！币幻褂昧薃I寫作平臺的用戶反饋道。

更多寫作者對AI的介入表示懷疑。湯小白嘗試了AI生成文字后選擇放棄，“雖然有時候AI可以提供給你一個寫作框架或比較華麗的措辭，但真正的核心——故事的構思和結構還是要靠自己去創(chuàng)作。AI只能是輔助手段，我不太愿意用”。

明微所在的團隊開發(fā)了自己的AI寫作平臺，每個月可以量產(chǎn)4至5篇人物傳記，不過明微自己從來沒有使用過。“那樣的文章雖然第一眼看著不錯，但你看第二遍的時候就根本不想看了。因為它沒有情感，沒有人的影子，就是資料的堆疊?！彼矒?，當老人敘述時情緒激動或跑題時，AI是否有能力安撫老人的情緒，把敘述邏輯重新拉回正軌？

“回憶錄和傳記不同于別的文體，它是一個家族的生命故事，需要敘述者情感的注入，更需要寫作者精神的投入?！倍辔淮鷮懟貞涗浀膶懽髡吒嬖V記者，回憶錄固然具有傳承意義，但在文字成品之外，晚輩、寫作者與老人閑聊時提供的情緒陪伴，或許才是銀發(fā)群體更加需要的。

比起“生意”，更是“療愈”

“在小縣城幫退休老年人寫了三本回憶錄，收入夠買一輛車”，社交平臺上的“代寫回憶錄”經(jīng)驗帖，常常傳遞出“輕松賺錢”的感覺。

一名在上海高校從事創(chuàng)意寫作教學的青年教師表示，就像“很多開寫作課的人，本身并不靠寫作掙稿費”，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宣傳“代寫回憶錄很賺錢”這件事，有點接近這個套路，“也許主要也是靠教別人如何賺錢來賺錢吧”。變現(xiàn)途徑包括但不限于培訓課程、寫作提綱，更有人已經(jīng)開出“AI+回憶錄寫作訓練營”。

事實上，代寫回憶錄，由于價格和內(nèi)容標準不清晰，同時周期難以把控，從商業(yè)邏輯上說，遠未成為一門“好生意”。

對老年人來說，寫一本回憶錄，價值或許不僅來自最終的文稿，更來自撰寫過程得到的耐心傾聽，甚至，老年人如果能夠自己加入寫作，這一過程本身就是一種療愈。

今年11月，配音演員童自榮出版了帶有自傳性質(zhì)的新書《八十而已》。在思南文學之家舉辦的分享會上，記者聽到了童自榮分享這本書的緣起?！澳瓿跷疑艘粓瞿涿畹牟。商旎杌璩脸?，像植物人一般，有時還會呆呆地想，張國榮從這么高的樓飛下來，如此瀟灑——”童自榮對讀者如實坦白，“足有半年時間是這樣的狀態(tài)。女兒突發(fā)奇想，‘一起來弄本書’，或許對病情有幫助。半年后，書寫出來了，我漸漸恢復了。我要謝謝我的女兒?！?/p>

北京師范大學老年心理實驗室的研究提到，“人生回顧法”是一種重要的老年人心理治療方法，實施“人生回顧干預”的老人自我效能感得到提升，能提高生活滿意度和自尊感。

寫回憶錄或出于回憶錄的目的，向他人回憶人生，某種程度上就是“人生回顧法”的實操?！坝幸荒甓?，我回老家，曾是文學青年的三舅姥爺正在寫家族史。他是60后，現(xiàn)在當保安。后來逐漸出現(xiàn)秀英奶奶、姜淑梅這樣的寫作者，她們的知識積累可能還不如我的三舅姥爺，是從學寫字開始學寫作。”上海大學創(chuàng)意寫作專業(yè)博士信世杰說，“三舅姥爺”們帶著豐富的故事資源，如何整合、表達出來，寫作的過程也是梳理的過程，帶有自我紓解的功能。

注冊在長寧區(qū)的民非公益組織“福智公益”從去年起開展“長者陪伴”系列活動——“人生回憶錄”項目，強調(diào)“敘事療愈的力量”?；顒咏榻B中表示“通過6周的創(chuàng)意書寫，創(chuàng)造喜悅、充實的老年生活，成年子女也有機會通過自傳理解父母的生命歷程，增加彼此對話，從而相互理解，促進家庭和諧”。這一活動去年5月首次在仙霞新村街道社區(qū)綜合為老服務中心開展，今年多次在仙霞路“鄰光MIX”定期舉辦。記者注意到，授課老師有多年應用心理學背景，課程內(nèi)容不限于寫作，還包括通過繪畫、音樂等方式回顧人生。

“在整個活動中，我們會更傾向于關注長者們的喜好，對他們不愿意分享的內(nèi)容，不去涉及。陪老人寫回憶錄，需要耐心、細心和尊重，通過這一過程，不僅記錄下老人寶貴的回憶，也可以讓老人感受到自己的故事被珍視和尊重?！敝鬓k方如此表示。在12月4日舉辦的今年最后一期“人生回憶錄”活動中，一位老人分享道，“在寫作中，原來我一直認為我寫不出那些漸行漸遠、塵封已久的往事，沒想到真動起筆來，那些往事如沉船浮起，里面每一個房間、每一個物件，都清晰起來，我竟可以記起那么多細枝末節(jié)?！?/p>

“不要讓老人覺得，只有付錢才有人愿意聽他們講故事?！甭犝f網(wǎng)上流行“代寫回憶錄”并做了一番研究后，“00后”大學生小屏決定，“今年寒假回家，為家里健在的長輩做一份輕量級的回憶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