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洲》2024年第4期|沈念:樹孩
家里沒個女人,叔叔的日子過得很潦草,屋里經(jīng)常亂七八糟,沒人收拾。叔叔原是結(jié)了婚的,經(jīng)人介紹,娶了一個貴州女人,感情還算不錯,但女人沒待到一年就走了,聽說去了珠三角一帶打工。靠山吃山,一陣亂砍濫伐之后,山就越來越貧瘠,不少男人離開村莊,去外地謀生。但叔叔是個得過且過的人,有得吃就吃頓飽的,沒得吃,勒勒褲腰帶就過去了。叔叔的女人對他很失望,兩人經(jīng)常為柴米油鹽爭吵。某一天她突然離開了,她是被窮日子逼走的。
叔叔的結(jié)婚照還像以前一樣擺在五斗柜上,那是家里唯一像樣的家具。照片里的女人穿著一件紅艷艷的上衣,剪著齊耳的短發(fā),瘦瘦的,看上去脾氣有點(diǎn)犟。沒人的時候叔叔會悄聲罵她幾句,但誰都知道,叔叔在等她回來。
房子里空空蕩蕩,叔叔日思夜想,輾轉(zhuǎn)反側(cè),終于心一橫,也離開了村子。人們都以為他是去找自己的女人了。后來才知道,他去了西藏,在一個叫日喀則的地方修路。叔叔原本想去珠三角,在火車站改變了主意,日喀則的高價務(wù)工酬勞吸引了他。他忽然想狠狠地大掙一筆回來,向自己的女人證明他是個真正的男人。
叔叔在西藏的經(jīng)歷只有他自己知道。當(dāng)叔叔把自己的那段生活給男孩當(dāng)故事講時,男孩覺得西藏是天堂那么遙遠(yuǎn)的地方。叔叔既為到過西藏自豪,又對西藏不屑一顧,他覺得家里是最美的。見到雅魯藏布江的時候,他沒什么感覺,倒是想念起家鄉(xiāng)的福壽溪,也許地圖上找不到它的名字,但它彎彎曲曲,從容地淌過村莊與山谷,日夜唱著歡快的歌。至少在森林遭遇大面積破壞以前,溪水是甜的,清澈見底,看得見魚兒暢游。即便是山林荒化,溪水開始變濁的時候,情況也不是那么壞。生活是從哪個節(jié)點(diǎn)開始變得艱難的呢,叔叔也說不準(zhǔn)。也許是從男孩的父親、他的兄長死去之后。因?yàn)樵僖矝]有一個人像兄長那樣看護(hù)森林,更沒有一個人像兄長那樣賣命,不怕死在砍伐者的槍口下。
是的,兄長死后,越來越多的人加入偷盜砍伐的隊伍。樹木緊俏,他們砍得越厲害,山頭荒土化越快。那些砍樹的,砍的不是樹,砍的是山里人的根。叔叔是個得過且過的人,對這些毫不在意,他以為這和他的生活沒什么關(guān)系。樹嘛,山里頭最不缺的就是樹,砍了生,生了砍,沒什么大驚小怪的。但事實(shí)證明他錯了,這件事導(dǎo)致他差點(diǎn)娶不到媳婦,根本沒有姑娘愿意嫁到這種地方來,要不是以他那幾分俊朗的外貌迷住了貴州女人,他現(xiàn)在肯定還是條光棍漢。
男孩從沒見過這么多錢,堆在桌子上,他得仰著頭看。叔叔嘆口氣,屋里冷火秋煙,他賺的這些錢可是女人在南方幾年都賺不到的,但女人不知在何方,自己照樣還是單著。
“你知道吧?我這是拿命拼回來的?!笔迨鍖δ泻⒄f。
叔叔到西藏后,起先以為修路的活無非是辛苦一些,他愿意吃苦,干了幾天后發(fā)現(xiàn),這工作要命,因?yàn)樗郎褚恢痹谏磉吪腔?。他怕死,怕被石頭砸中,怕車翻下懸崖。他親眼見工友讓滾落的石頭奪了命。還有不期而至的惡劣天氣,深陷泥濘野外,無處求救。好端端的大石頭滾到公路上,砸中經(jīng)過的車頭,有的當(dāng)場掀翻,有的滾到江中。傷了手腳的人,只能裹著身子上了顛簸的大貨車,可能還沒駛離藏區(qū)就死在了路上。即使沒有這些危險,高原缺氧也很可怕。有的人一場感冒就丟了命。工友中很多像他一樣的人想多干多掙,白天拼勁過度,夜里頭躺下去,第二天就再沒醒來。高原不能喝酒,有人犯忌,隨便一喝就醉倒在地,一命歸西。
叔叔說他在西藏的那兩年,拿命掙了這些錢。好幾回命懸一線,老天保佑他,也是撿了條命回來。到這時叔叔又會得意起來,說他在西藏過了生死關(guān),也見了大世面。撿了一條命,就是多活了一世人。撿了命,掙了錢,他就更珍惜生活了。叔叔回來就到處托人,若有到南方去的,要是見著他的女人務(wù)必告訴她,他掙到錢了,請她回來一起過日子。
男孩父親的死差點(diǎn)要了奶奶的命。男孩是奶奶活下來的勇氣。她從病床上爬起來時,原本有問題的耳朵已經(jīng)全聾。她在寂靜的世界里默默地洗衣做飯,照顧她唯一的孫子。叔叔從西藏回來后,她就做三個人的飯菜。失聰后她很少說話,一說話就是罵偷樹砍伐的人,恨殺害兒子的兇手。奶奶把夜飯擺在浸著桐油色的小方桌上,叔叔只要有酒,菜隨便湊合。有時炒碗腌菜,有時炒辣椒豆角。喝兩杯,他就忍不住說西藏,拖著長長的話尾音。苞谷酒燒喉,喝多了,話尾音越來越長。過去叔叔酒量很大,村里沒人喝得過他,回來后顯著的變化是沒喝幾杯就醉了,哪怕是度數(shù)很低的米酒。他喝著酒入睡,醒來接著喝。
醉過一場又一場之后,叔叔終于清醒了,似乎從夢中獲得了什么啟示。
“地種得好的人,種樹行不行呢?”叔叔問男孩。
“咱們這里的石頭縫兒都能隨便長出那么大的樹,人怎么會種不活它呢?”叔叔自己回答了。
“想想你爸爸,當(dāng)過民辦教師,又干了一屆村支書,帶村民修了條路,最后自愿去當(dāng)護(hù)林人。我現(xiàn)在就想做你爸爸沒做成的事?!笔迨宓巧蠋r石遠(yuǎn)望,山谷飄著紗霧。他似乎是在向男孩征詢,男孩只是嘴角笑笑,一聲不吭,望著不遠(yuǎn)處的那棵老梨樹。
叔叔說的石頭縫里的大樹,就是這棵老梨樹,金梨村因它得名。據(jù)說老梨樹已經(jīng)三百年了,稱得上是一棵樹精。梨樹枝杈長在半空中,倔枝曲節(jié),風(fēng)大的時候,枝干磕碰出卵石的聲響。五六月間長新葉,結(jié)出酸澀的小梨,男孩咬兩口就丟給鳥啄。這里是真正的山區(qū),山連山,谷藏谷,山脈高低錯落,常有云霧游龍盤繞。金梨村就藏在萬馬歸朝的群山之中。老梨樹俯看村莊,庇佑村莊,傳說它是一只神鳥銜來的種子長成的。它是金梨村的寶貝。
男孩父親死后,老梨樹就不結(jié)果子了,連葉綠也不吐了。
村子對面的兩座山峰直起直落,互不連貫。多少年前,兩座山峰本是一塊整石,有一天深夜,碩鼠奔逃,蛇扭樹枝,忽然間天崩地裂,一股洪流從山體內(nèi)橫沖而出,一座山裂為兩座,山脈斷為兩道。山洪像一群桀驁不馴的野馬,開山過水,沖毀田地,然后是長達(dá)數(shù)月的雨水,幾乎把人逼上了絕路。洪災(zāi)過后的山體愈發(fā)貧瘠,植被愈發(fā)稀疏。先人們食不果腹,不得不尋找新的棲居地。青壯年漢子找了山脈之間的平展地帶,四處分散,重建家園。一代代人守在山里,供奉山神菩薩,祈禱山神護(hù)佑。
叫蓮臺山的那座山峰,是男孩的出生地。說起來,那是一個意外、一次不幸。那天男孩的母親想吃木耳,出發(fā)前她摸了摸肚子,確信是安全的。她知道哪里可以摘到黑木耳。溪谷背陰處,有幾棵腐爛的櫟樹,每年這個時候,木耳就會層層疊疊地裹滿樹身,像給樹干套上了荷葉邊黑裙。母親剛放下籃子,身體里就發(fā)生閃電般撕扯的疼痛,一下緊接一下,痛得她倒地不起。她的慘叫聲驚飛了鳥群。樹葉簌簌響。一只紅臉的白頸長尾雉尖叫著飛出森林,在空中盤旋驚鳴,村里人第一次看到這種鳥,心里一緊,撒開腿就跟著白頸長尾雉飛的方向跑,趕到出事地點(diǎn)時,產(chǎn)婦已經(jīng)在大片暗紅的血液中停止了呼吸。嬰兒啼哭著,他的身上停著一只鳥,正試圖啄斷臍帶。父親聞訊趕來,用頭撞著那根櫟木,更多的鳥聚集在森林上空。它們發(fā)出前所未有的聒噪。
村里長者說,男孩在野獸出沒的山中存活,是得了山神保估,他是森林的孩子。
男嬰長大了,在森林里跑來跑去。他長成了一棵小樹。每天隨父親巡山,山林里的新鮮事物令人著迷。七八歲,男孩已經(jīng)認(rèn)識了所有的樹。他知道每一片落葉屬于哪一棵樹,通過風(fēng)中樹葉翻飛的聲音,他能說出是什么樹。他知道什么樹散發(fā)什么氣味。他還喜歡閉上眼睛摸著樹干,邊走邊說,這是冬青,這是銀杏,這是香樟樹……父親為男孩的聰穎驕傲,教他認(rèn)識更多的事物。父親懂得許多種鳥叫聲,男孩很快認(rèn)識了森林中出沒的鳥:白頸鴉、紅尾斑鶇、棕頭鴉雀、喜鵲、山鷦鶯……咕咕叫的斑鳩,笛聲一般悅耳的畫眉,聲音嘶啞的土鸚哥……但這些都不及男孩與生俱來的某種奇異,他聽得懂樹木的話語,聽得到它們的悲傷,也聽得見它們的歡笑。夜晚他豎起耳朵聽樹兒的生長,有時是小蟲嚙咬的窸窣聲,有時是噼啪一聲炸裂開。遇上旱季的雨夜,樹生長的聲音就更是輕輕烈烈,像交響曲般瘋狂演奏。當(dāng)盜樹賊揮舞著砍刀,男孩子聽見了樹木的慘叫。
正是因?yàn)槟泻⒌囊I(lǐng),父親總能準(zhǔn)確無誤地抓住砍伐者。
蓮臺山南麓那一片萬畝森林,杉木居多,有些人為了錢,心懷鬼胎。賣樹的錢來得快,樹那么多,砍掉幾棵,過幾年又長出來了,應(yīng)該不算個事。那時林場管理難,隔三岔五就有人盜伐,來就是一伙一群的。開始還只是夜里偷,后來明目張膽,白天也不停手。林場對這伙盜樹賊是又恨又怕。抓了放,放了繼續(xù)偷,最后連公安也撒手不管了。樹木漸漸稀疏。
山砍禿了,山?jīng)]了,水土破壞了,就容易發(fā)生山洪泥石流。有一年,下了幾場大暴雨,前面擔(dān)心的泥石流沒有來,就有了僥幸心。父親整天往山上跑,勸上面的人往下搬。男孩有時夜里能聽到石頭開裂的聲音,像灶膛里突然炸開,揚(yáng)起一陣煙塵。有天夜里風(fēng)雨大作,外面天色一片混沌,哪里是路,哪里是坡溝,壓根就看不清楚。父親困在家里也出不了門,焦慮得像熱鍋上的蟲子。他披著蓑衣走出去,跑了幾步,摔在雨水里,又一身爛泥糊魯?shù)卣鄯?。他氣喘吁吁地坐在地上,全身濕透,男孩握著父親的手,這只剛勁有力的手,正一點(diǎn)點(diǎn)變得酥軟。好像有一只魔幻的怪手,從父親身體里將力量搬空。雨那么瘋狂,沒有人能讓它停下。男孩迷糊之中睡著了,夢見自己變成了一棵樹,裹在一片渾濁的洪流中,碰撞到巖石上,也碰到其它的樹和沒有了屋頂?shù)膲?,他看到父親被泥石流高高地掀到半空,又落進(jìn)深深的谷底。他焦急萬分地喊著父親,并不顧一切地向前迎上去。
男孩在炸雷聲中醒來,咆哮的泥石流擦著他家門前的山溝,往山下奔去。村里的廣播線早就斷了,沒有人能收到轉(zhuǎn)移的通知。父親跺腳喊著老天保佑,除了男孩,沒有人能聽到他的祈禱。瞬間過后,男孩看到門前揚(yáng)起的泥霧,正慢慢跟著變小的雨落下來,像一場熊熊大火即將熄滅。而后,響起的是一片哭喊聲。
那一年有十幾棟屋子被泥石流沖走了,不留片瓦,長在溝谷邊的樹被連根拔起。叔叔那時去了西藏,回來后看著那條泥石流沖刷過后留在山上的一道瘤疤,痛心地說,不能再砍了,把樹砍光了,都要付出代價的。可沒有人聽他的,那些聽了點(diǎn)頭的人轉(zhuǎn)過身,鼻子里哼哧一聲,配上一個翻白眼的動作,滑稽得很。
冬天的火塘是不熄的,發(fā)出的脆響噼噼啪啪。聲音像是從獵戶手中的槍管里發(fā)出的,在山林里久久回蕩。屋里冰冷,火也不能溫暖整間屋子。男孩覺得自己躺在一條有縫隙的船上,冷風(fēng)颼颼,搖蕩不安,浪頭一波一波涌過來,暈暈沉沉。他突然像是從樹床上跌落。他格外緊張地去抓父親的手,身邊卻是空的。一個身影徑直朝黑乎乎的山林里走去。他心神不寧,趕緊出門尋找父親。沒過多久,傳來了一聲槍響,子彈射出的火花照亮了黑色的山林和幾張猙獰的臉。
村里的護(hù)林員沒有誰愿意干,每天轉(zhuǎn)山,又勞累又寂寞,只有父親不怕。男孩后來覺得父親是為了感恩山林護(hù)佑了兒子的出生,才會這樣心甘情愿。因?yàn)樽柚沽瞬簧俦I伐的人,他成了別人的眼中釘。有些日子,他家里遭了殃,養(yǎng)的豬被人用藥毒死了;種的一畝烤煙,栽的一片玉米,被砍得一根不留;有人在他門口撒滿了碎玻璃,劃傷了父親的腳;晚上走夜路,有人朝父親丟石頭,砸得重,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砸疼了,哎喲叫起來,比后山上竹雞的叫聲還響亮。
男孩后來想起那天夜里自己的慌亂不安,胸口有錘擊般的疼痛,心里回蕩著樹的呼救。該死的盜樹賊“四眼仔”伙同外地幾個欠債的賭鬼,在深夜砍倒了十幾棵上年頭的大樹,準(zhǔn)備趁著漲春汛,順?biāo)排?。這是他們喪心病狂的一次盜伐,決心大干一筆,天王老子也不能攔著他們。他們喝得酒氣熏天,有個人還把藏著沒上繳的一把老獵槍帶在身邊壯膽,誰阻止他們就只有死路一條。
“四眼仔”天生長著一張憋不住壞的拉垮臉,他并不真的是近視眼,只是看人時喜歡瞳仁向上翻,說到賭和偷,就睜成一只眼睛圓溜溜的老鼠,閃動著藍(lán)幽幽的冷光;要是過沒酒沒吃的日子,眼就瞇成了一條縫,瞳仁不見了,捉摸不透,讓人害怕。他們有備而來,動作迅速。父親上前制止時,他們正在樹的一頭綁上繩子,合力朝山的斜坡拖過去,一松手,樹就順著滑道滾到了水邊上,然后趁著漲起來的春汛水輕松地送到了山腳下。一張張鈔票就這樣到手了。父親的出現(xiàn)讓“四眼仔”慌亂了。父親跨步上前,憤怒讓他死死地扭住這個屢教不改者,兩個人纏打在一起,十幾個回合也不能分開?!八难圩小背酶赣H力竭脫身之際,意欲逃跑,父親拼命追趕。前方突然躥出兩條身影,其中一人舉起了手中的槍,恐慌之中碰到了扳機(jī),老獵槍走火了。整片山林都為之震動。男孩感應(yīng)般地,胸口又一陣揪心的絞疼。村民循聲趕去,在一棵樅樹底下發(fā)現(xiàn)了死去的父親。他仰面倒地,鮮血從中槍的彈洞往外滲出,衣服上血跡斑斑。只有這片山林知道父親生命的最后一幕。但那片山林最終也被砍掉了,父親的死亡也未能挽留住它們的生命。
村民用一張樹床將父親抬回來,像抬著一棵被砍倒的大樹。叔叔遠(yuǎn)在異鄉(xiāng),趕不回來,奶奶悲痛欲絕,用所有的氣力吼叫著哭泣,她聽不到自己的聲音。最后她決定將父親葬在離老梨樹不遠(yuǎn)的地方。叔叔后來跟男孩說:“你爸爸是跟大山和梨樹一起去生活了。”很長一段時間,男孩白天會上山,巖路石崖邊長著松、杉、柏、櫟,那里原來是一棵棵樹,現(xiàn)在只剩下樹樁,他撫摸著它們,問它們那個夜晚的故事。風(fēng)也不跑了,樹葉一動不動,山野屏著呼吸,一片沉靜,沒有任何響動。父親死后,他對樹的感應(yīng)能力變得微弱。所有的樹在他的觸摸下都是一樣的感覺,他再也不愿爬到樹上去。因?yàn)樗ε聫南∈璧闹θ~之間踏空掉落。他沮喪地走回家,在夜里緊緊抱著那塊“護(hù)林光榮”的紅木牌,懷里的木牌慢慢有了溫度,像抱著活過來的父親。
有時候,男孩就坐在老梨樹下,撫摸著它皸裂的樹皮,手上有灼燒感。他細(xì)瘦的身影,落在不遠(yuǎn)處墓地的小石碑上。沒有過去多久,小石碑周邊長出了一叢叢綠油油的燈芯草。草的頂端像個小寶塔,刺芒狀葉片,圓形的蒴果,黃綠的裙邊,村里有人用它的莖編織床席,點(diǎn)燃它的芯照明。他不敢正眼望向那里,卻希望忽然有一天,父親會活過來。農(nóng)歷七月半的時候,叔叔扯了一大把燈芯草,在老梨樹下點(diǎn)燃,燒成一堆小山丘般的紫色灰塵。一陣風(fēng)吹來,吹到空中,像下了一場塵雨,落在那些巖石和雜亂生長的小樹身上。
山上的冬夜,風(fēng)是旋轉(zhuǎn)的,呼嘯起來會發(fā)出一陣陣人醉酒般的嘶吼。男孩膽小,爬到叔叔床上。叔叔翻個身,繼續(xù)打著呼嚕,偶爾醒來,看到男孩睜著大眼睛,也不說一句話,只是將他按進(jìn)被子里。從竹籬窗縫鉆進(jìn)來的風(fēng),像一片片大樹葉,推搡著刮擦著,發(fā)出嗤嗤喳喳的刺耳聲。男孩緊緊抱著鼾聲大作的叔叔,像過去抱著父親一樣,害怕他也沒有了。
“我要戒酒,我要正經(jīng)辦事了?!笔迨逵幸惶旆畔戮票f出他的決定后,早上起來的第一件事是磨刀,長條磨刀麻石凹下去了,長出了一口奇怪的齙牙,家里所有的柴刀鐮刀不久之后都磨得锃亮。一把把刀放在堂屋桌上,桌子也像隨時投入戰(zhàn)斗的勇士。男孩烏黑的大眼珠,從閃光的刀刃上,看見“鏡子”里搖晃的腦袋,由大變小,又從小變大。
男孩好奇地問是一件什么正經(jīng)事?“要是做成了的話,”叔叔幽默地說,“那我們看到的就不是這一座山了?!?/p>
叔叔上山那天,男孩悄悄跟在身后。他選擇的小路,又彎又曲,長滿芭茅草、蕨葉,被松枝和竹子遮擋。他取出別在后腰帶上的鐮刀,將絆路的枝蔓砍個干凈。他像在尋找丟失的東西,慢慢地走,用鐮刀“搬”走擋路的雜物,將道路清理干凈。鐮刀的木柄黑乎乎的,刃口閃閃發(fā)光地掛在粗布腰帶上。山上露出地面的是一塊塊黑色或銀灰色的巖石,樹都不見了。有的地方只留下一小截樹蔸,四周長出一些矮瘦的小草。
他們踩過的山路沒有盡頭。山坡上布滿大大小小的巖石,那些巖石遠(yuǎn)比想象中要堅硬百倍千倍。竟然跟來了幾個看熱鬧的村民,有人說,一輩子、幾輩子也搬不走這些石頭啊。也有人在竊笑,斷定叔叔在巖石面前一定會灰溜溜地敗下陣來。石頭長在地里,地里就不會長出糧食;石頭長在山上,山嶺就不會再長大樹。叔叔不甘心,也不罷休,舉起發(fā)亮的鋤頭,落在巖石上,只是發(fā)出明亮的咣當(dāng)聲,碎屑如火花四濺。
有個鄰居走過來,認(rèn)真地?fù)炱鸬厣系匿z頭,往掌心吐一口唾沫,繞著石頭轉(zhuǎn)了一圈,又將高舉的鋤頭放了下來,鋤蔸子朝石頭跺了跺,一塊如此結(jié)實(shí)的石頭,然后長嘆一聲,祖先啊,怎么選擇在這樣一座石頭山里活著啊。
“這些石頭,炸了,運(yùn)回村里鋪路,壘護(hù)坡的石坎?!笔迨遄匝宰哉Z,長鐮在石頭上敲打幾下,聲音刺痛耳朵。
叔叔取下腰帶上的長繩,丈量著山地邊緣的長度,然后掏出一小截鉛筆和一張紙,記著測量的數(shù)字??礋狒[的人興奮地圍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計算著那些數(shù)字。他們都不敢相信,種水稻,種玉米、大豆、花生,每年多出來的糧食產(chǎn)量抵得上半個村子的收成了。他們計算得更認(rèn)真了,窮家窮業(yè)的人,特別喜歡做這樣的算術(shù)題,有時候想想糧食堆滿屋子或者發(fā)財?shù)氖戮妥屓碎_心。他們說得唾沫四濺,陰險地催促著他,再也不能在這塊地上浪費(fèi)一分一秒了??勺詈?,叔叔像是戰(zhàn)斗指揮者,做出一個讓人匪夷所思的決定,他要種樹。
決定也是男孩幫叔叔做出的。男孩說,試一試種樹。叔叔看了他一眼,堅定地說,全部種上樹。
月光稀朗,山上的樹鍍上了巖石般的顏色。夜里,樹會發(fā)光,亮光暗下來樹就包裹著一層黢黑的外殼入睡了。不知道從何時起,已經(jīng)看不見有茂密的樹林,零星的一些瘦樹小樹,長在巖縫,長在崖壁,自生自滅,除了撿回來做柴燒,別無它用。那些上山的人都回到了家中,從遠(yuǎn)處木屋傳來談笑聲,那是對白天的描述,叔叔也聽到了,搖了搖頭,又看看男孩,兩人對視,嘴角的微笑里充滿勇敢。
后山上的竹雞常在叫喚,它長得又瘦又長,叫聲像是撕碎一塊塊綢布。雖然它們能飛出很遠(yuǎn),但叔叔說,你看,多少年過去,它們就是沒變,還是喜歡躲在石縫里、旮旯里,叫著每一個要過的日子。男孩看到過它們從山坡上突然飛起,飛過一片山林,天空飄過哧哧嘩嘩的聲音,像一艘破冰船鏵開堅硬的冰層。落下的時候,它們趴著不動了,警惕地四處張望幾眼,仿佛稍有動靜就會泄漏起飛的秘密。
叔叔在夢中說著栽樹的事,想著他的女人。他從西藏回來不久,聾耳奶奶就因病離世了。叔叔在夢中說:“從此以后,我不再是你的叔叔,而是你的父親了?!蹦泻⑿睦镆凰?,后山突然響起一陣歡呼,竹雞替他回應(yīng)一串開心的叫聲。
男孩起床,叔叔已經(jīng)在清掃梨樹周邊地坪上的落葉,這些當(dāng)然不是梨樹的葉子。梨樹光禿禿的,父親走后,就再也沒結(jié)過果子。叔叔大聲說話:“你從哪里來的?”又說:“這是要往哪里去?”男孩以為是經(jīng)過了趕路的人,走到門口,卻發(fā)現(xiàn)只有叔叔跳舞般劃動著掃帚。叔叔回來后,山上的樹就多了起來。地上的葉子,男孩有的已經(jīng)認(rèn)識了,香樟、樅樹、冬青、柏樹,也些不認(rèn)識的,青岡櫟、黃檀、青榨槭、刺槐。風(fēng)把它們的葉子從遠(yuǎn)處刮到家門口,叔叔總是將它們收集起來,送到山坡上燒成灰燼肥地。
男孩咯咯笑起來,像是發(fā)現(xiàn)了叔叔的秘密。有一天,他故意問道:“你剛才和誰說話呢?”叔叔說:“我在和秋天說話?!蹦泻⑿Φ酶鼩g了。春夏秋冬,四季都有人陪叔叔說話,男孩再也不用擔(dān)心沒有女人的叔叔會寂寞了。
樹是萬物中的一個奇跡。男孩覺得。
從南方回來的村民找到叔叔,兩人在山坡邊嘀嘀咕咕了許久。叔叔聽著,眼里有了光,變得更加熱愛他的土地了。很快,山腳下之前荒廢的兩塊地活了過來。那是兩塊挨著山腳的土地,倚伏在一道長長的斜坡上,背陰,少光,收成差,以前侍弄土地的是父親,挖了一條小溝引水,現(xiàn)在溝里又長滿了土坷垃和雜草。叔叔每天午后就去引水溝清除碎石,男孩就蹲在一旁拔草。周邊的山坡上也荒了不少地,男孩問:“他們?yōu)槭裁床环N地了呢?”
“大家都出去掙錢了?!笔迨逍χf。
“種地好還是掙錢好?”
“都好?!笔迨逵中α恕W詮乃牭侥戏綆Щ氐膫髟?,笑容就多了起來。
有一天,到了地里,叔叔又哈哈大笑起來,“昨夜有客來了?!蹦泻⒉幻魉?,看著地里翻轉(zhuǎn)的泥土,像是剛犁過一般?!笆且柏i來過了?!蹦泻σ柏i不陌生,去年有人家不種稻子,改成不費(fèi)心的花生,春天翻遍地,撒下種子,到了夏末秋初,又翻遍地就可以收回家了??纱T的野豬四處掃蕩,把那一塊花生地全糟蹋了。鎮(zhèn)上的干部進(jìn)村宣講,野物不要打,也不能打。人們就罵鎮(zhèn)上的干部,像野豬一樣不講道理。
叔叔從縣城把梨樹苗運(yùn)回來的時候,村里人才恍然大悟,有的女人開始埋怨自家男人是木頭疙瘩。叔叔不僅在荒廢的自家地里種了樹,那大半片山坡也種上了梨樹。但凡有點(diǎn)泥土的地方,梨樹就扎得下根。山里終于有了一片梨園。老支書力挺叔叔,他的理由是,山與其荒著,不如讓能干的人去種樹。叔叔對老支書說,在海拔高的日喀則,空氣稀薄,風(fēng)沙大,栽下去的樹很難成活,承包方放開讓人來種樹,但有一個規(guī)定:種樹要種活,成活了才有錢。他驕傲地說:“你們知道不,就我種活的樹最多。”
男孩正坐在不遠(yuǎn)處的一塊大石頭上歇息,看著叔叔一會兒彎腰佝背,一會兒腰桿挺得直直的,那些石頭都被他堆在一起,越壘越高,像矗立著一塊紀(jì)念碑。男孩驚喜地發(fā)現(xiàn),這片梨樹要是長密成林就能擋住野豬下山的路。
四月底,暖風(fēng)吹過,村子里的野櫻花一夜之間盛開了。春天帶來生機(jī)與希望,這時候即便是最麻木的人,都會走到野櫻花跟前聞聞看看。墻角長出一叢叢的豁馬草,青石板路的隙縫也冒出了青草,色澤黑青的木板屋頂也蒙上了一層草色的薄霧。鮮活的花草使冷清的村子慢慢變得暖和起來。
滿山坡的樹種完后,叔叔回到家,常常坐在梨子樹下眺望。梨樹趕著勁兒在長,長得比村子還高。那片梨樹林發(fā)出雀躍的歡呼,男孩仿佛又聽得懂它們的話了。他爬上梨樹,能望見更遠(yuǎn)處的山巒。他有時想,山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樣子,是不是也有一片大森林。他聽到叔叔和人興奮地聊起,他的女人快回來了。
山風(fēng)一起一歇,四季輪轉(zhuǎn),梨樹林像咳嗽一樣吐出鳥窩、碎蛋殼和竹雞的糞粒兒。石頭山上深深淺淺長出些新綠。綠意越來越濃。叔叔沒有閑著,往更遠(yuǎn)的山上去種了一片水杉,又種了一圈檜樹和苦楝樹,還種了幾排水榆花楸。西藏掙的錢都讓叔叔買了樹來,可他一點(diǎn)都不再像過去窮光蛋的樣子。男孩每天都要去梨樹林,他希望自己趕快長大。叔叔說:“要有耐心,樹在長大,你也在長大。”
男孩個子長高了,仿佛在跟梨樹比賽。奇異的事情還發(fā)生在老梨樹身上,春天的時候稀稀疏疏地吐綠了,夏天過去一半,它的枝頭又開始結(jié)果了。男孩驚喜地看到樹上,青皮梨慢慢皴染出些金黃,小巧玲瓏地跟風(fēng)一起搖擺。他轉(zhuǎn)過身,卻遠(yuǎn)遠(yuǎn)望見進(jìn)村的山道上,一個紅艷艷的身影,正輕盈地飄動著。
【沈念,1979年出生,湖南華容人,中國人民大學(xué)文學(xué)碩士,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一級,現(xiàn)為湖南省作協(xié)副主席,《湖南文學(xué)》主編。自2000年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以來,作品曾在《人民文學(xué)》《十月》《當(dāng)代》《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新華文摘》《散文海外版》《散文選刊》等刊發(fā)、轉(zhuǎn)載,并入選各類選本70余種。散文集《大湖消息》獲第八屆魯迅文學(xué)獎。出版小說集《燈火夜馳》《八分之一冰山》《歧園》,散文集《世間以深為?!?,長篇兒童小說《島上離歌》等12部,散文集《時間里的事物》入選“21世紀(jì)文學(xué)之星叢書”2008年卷。歷獲小說選刊獎、十月文學(xué)獎、華語青年作家獎、三毛散文獎、萬松浦文學(xué)獎、張?zhí)煲韮和膶W(xué)獎、長征文藝獎、湖南省文學(xué)藝術(shù)獎、毛澤東文學(xué)獎、湖南青年文學(xué)獎、湘江散文獎、“無界”漫游計劃一等獎等。兼任湖南省文聯(lián)第十屆全委會委員,湖南省第十屆青聯(lián)委員。系湖南省首屆“三百工程”文藝人才,湖南師范大學(xué)碩士研究生導(dǎo)師?!?/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