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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阿占:向著漁村和島嶼出發(fā)
來源:《作家通訊》2024年10期 | 阿 占  2024年12月20日09:28

【欄目語】

2024年,《作家通訊》全新改版,推出新欄目“扎根筆記”,邀請在基層一線工作、駐點、深入生活的作家、文學工作者分享他們對于廣袤大地和人民生活的觀察與體悟,展現(xiàn)新時代作家和文學工作者“向人民學習”的精神風貌。

向著漁村和島嶼出發(fā)

阿 占

這不是三兩年的事情,也不是五六年的事情,而是自寫作以來,20余年的往復——向著漁村和島嶼出發(fā),已經(jīng)成為我實踐的自覺、道路的必然。

在共和國的版圖上,山東半島是中國最大的半島,以東西290公里、南北190公里的體量,探入渤海和黃海。這里的潮、漁、歌、灣、港、船,經(jīng)過歲月的打磨,經(jīng)過人類精神的整合,演繹成海灣的方志、海島的語文、船舶的族譜、港口的記憶。多年田野調(diào)查,我受其感染、滲透、啟迪,主動踐行“深入生活、扎根人民”,所做的以及持續(xù)在做的,就是忠誠地書寫一切,出版了多本非虛構(gòu)散文集,創(chuàng)作了中短篇小說《后?!贰稘M載的故事》《起大風》《石斑》《來去兮》等及長篇小說《出滄?!返?,力圖呈現(xiàn)向海的生命詩學,構(gòu)建時代景致。

以中國作協(xié)和山東省作協(xié)定點深入生活項目《海貨》為例,我的整個寫作過程皆以“深扎”為主導,追逐潮汐,漫游大地,致敬人間。這本非虛構(gòu)散文集的“深扎”地圖主要涉及青島西海岸瑯琊鎮(zhèn)齋堂島、靈山島、顧家島、胡家山和濱海街道高峪村、宅科村,嶗山仰口王哥莊港東村、青山村、黃山村、沙子口,即墨鰲山衛(wèi)豐田鎮(zhèn)、雄崖所、栲栳村,威海榮成俚島鎮(zhèn)煙墩角村、成山鎮(zhèn)西霞口村,乳山白沙鎮(zhèn)大陶家村、煙臺芝罘島、日照嵐山頭街道官草汪等漁村,以及膠州灣內(nèi)數(shù)個離島。春秋開海季,我趁著漁汛趕赴不同的碼頭,抓取鮮活現(xiàn)場;夏冬休漁期,我駐扎在漁村人家,和他們一起仰望繁星碩大,枕浪而眠。一個人去往孤島,我好像看見了李白、杜甫、蘇軾,有這些偉大的行動者做比照,我愿意做一個卑微的行動者。

船老大:撒網(wǎng)時充滿敬畏

宅科村位于黃海之濱、珠山東南麓,村里世代以漁為業(yè),于海上行走。

與半島地區(qū)無數(shù)個船老大一樣,宅科村大張,從16歲開始便與潮汐、風向、汛期、洋流、魚窩打起了交道。他的源頭在岸邊,去路必定在海上。19歲,他駕馭著280馬力的漁船,無知而無畏,年輕的字典里,只有對漁獲的野心。他看看風向,瞧瞧云狀,未來幾個小時的天氣便有了數(shù)。聽聽船頭水聲,他就能知道航速多少、到達漁場還需要多長時間。他瞅瞅海水顏色,嘗嘗海泥味道,船行哪個海域便能八九不離十。魚群都是他的,星月都是他的,風浪陡峭,他也不愿空手而返,要留在海上等候大魚。至不濟,下錨系命,怕什么?

錨提供抓力,通過錨鏈傳遞給船,船就有了抵抗風浪和海流的能力。每當大風忽至難以靠岸停泊之時,船和船上的人都要仰仗錨。錨鏈在水下呈傾斜狀態(tài)才能固住船。船被風浪沖離錨泊點時,錨鏈就會收緊、繃直,給船一個“拉回來”的力。可是,你知道嗎?大張說,錨的拉力與風的野力較勁,彼此撕扯,一個可能是走錨,還有一個可能就是直接把船撕碎,像五馬分尸那樣。只要是木頭船,碰到這種事,多大的馬力也不靈。

風險,這個詞兒造得十分貼切。有了風,便有險,海上遇難,多由風災造成。大張跟我回憶起那些玩命時刻,錨下了,發(fā)動機卻不敢停,須跟著海浪的走勢來回遛船,順著風浪的性子捋,分秒不可差池。蒼茫之上,驚駭之間,深黑而不見,唯獨船飄搖如殘葉,傾覆或毀滅都是眨眼間的事情。大張終于害怕了。行海越久,怕得越厲害。原來他和無數(shù)的船老大并無區(qū)別,都在彩排九死一生。

7年前,大張擁有了兩條480馬力的大船,28米長,雷達、彩探儀、北斗導航等高科技設備一應俱全。9月開海,漁汛密集,他駕馭著大船連夜拉網(wǎng),每天早上靠港,帶回來的鮮貨散發(fā)出新亮的潮水氣,魚鰭上還掛著瑩綠海藻??扛矍?,他拍下海貨圖片,給老婆發(fā)微信,老婆在朋友圈里預告,很快海貨就被大小魚販、酒肆老板和附近居民訂購一空。從9月到10月中旬,是大張最開心的日子。立冬以后,出海40海里也難以捕到魚了,船在海上的時間越來越長,7天,半個月,甚至3周才能回來一次。

船越大,科技越發(fā)達,大張的敬畏越深重。海上每起一次大風,大張都會收到來自陸臺的信息,某某漁船求救或遇難。幾百海里之外,他趕不過去,心頭緊緊的,難過好長時間。除了敬畏還有感恩,得大海饋贈,黃海100海里以內(nèi)的魚,無不鮮美可口。我不解,為何會有一個定數(shù)?大張告知,黃海大陸架以花崗巖為主,100海里以內(nèi)的海底是瀾石生態(tài),100海里以外就是泥沙生態(tài)了,瀾石生態(tài)海水純凈,魚兒吐納清新,腥氣少,肉質(zhì)嫩。

海洋資源逐步匱乏,國家一直鼓勵遠洋捕撈,引導更多的大馬力漁船去深海作業(yè),包括中西部太平洋、印度洋島國水域的金槍魚資源,北太平洋、東南太平洋和西南大西洋公海的魷魚、秋刀魚等漁業(yè)資源,已成為開發(fā)的重點。這也預示著出海的周期將變長,同時更加考驗人的意志。大張說,每出一次遠海,人好像都要老掉一截兒……

“深扎”漁村,我像那些仰仗海之鼻息生存的漁民一樣,將海視為麥田和礦井,心疼他們的顛沛,理解他們對于大海的感激與敬畏,以及祈求一生平安的夙愿。

腌魚者:重新“編輯”魚味道

膠州營海鎮(zhèn)后海莊村,從明朝開始有史可考。明朝洪武二年(公元1369年),宋氏從云南輾轉(zhuǎn)此地定居,因臨近海,以打魚為生,故名海莊。新中國成立后分為兩村,北為后海莊,南為前海莊。在后海莊村,我結(jié)識了腌魚者老宋。

老宋的湯腌鲅魚,不求大個頭兒,太大了腌不透,太小了容易碎,兩三斤的恰到好處。將鲅魚洗凈,晾干水分,一層層碼入大缸。碼放一層,撒一層細鹽,以此類推。10多天過去了,鹽沁入魚體,也帶走了大約四分之一的水分,接下來的日子,鲅魚被挪到備好的老湯里,由此進入了一個秘境,一個煉丹爐。竹篦子密封之,再用磚頭和瓦片壓實——都是自然之物,竹子、泥土、石頭,淡然的竹青味,敦厚的泥土氣,將在接下來的時間與老湯一起重新“編輯”鲅魚的味道。

老宋會說這是一缸缸祖?zhèn)鞯睦蠝?,日積月聚,銖積寸累,今年的將是明年發(fā)酵的“引子”,而去年的必然是接住了前年的。其鮮美醇厚來自鹵水的配方,來自時間的壓力,也來自秘制者祖祖輩輩所傾注的匠心。在靜謐、幽閉甚至暗黑的發(fā)酵過程中,老宋每隔一兩個月總要添加一次老湯,老湯始終漫過鲅魚。對于老宋來說,老湯是最要緊的,祖輩的呢喃、牽掛、祝福全在里面了。

就這樣持續(xù)發(fā)酵一年半,正宗的湯腌鲅魚方才制作完成。時間是個定數(shù),不偏不倚,否則發(fā)酵不徹底,肉質(zhì)不夠細膩,鮮美度達不到。卻也不可超時,超時會導致魚肉太過結(jié)實,入口不能即化,口感就打了折。

縱觀半島地區(qū)的腌魚者,都是頗有來頭的。首先,腌魚者會有一個傳奇的曾祖父。許多年前,漁船很小,如一枚樹葉漂在汪洋里,出海全憑運氣。有一年開春,海上大風驟起,曾祖父的船和另外兩條船眼看著回不去了。幸運的是,他們碰上了死神的好心情,船沒翻,人還在,只是漂到了何方,岸上的人和船上的人都不知道。半年后,借助著洋流,3條船又齊齊地出現(xiàn)在村口碼頭,船上之人像被曬干的魚一樣,黝黑得幾乎透明起來。因為曾經(jīng)掛在生命的絕處,再次踩到陸地上,他們百感交集,卻已流不出眼淚。

船上那些抹了鹽的魚,已經(jīng)臭不可聞,曾祖父卻不舍丟掉,非說是共度過生死劫難的,吃了才算敬重。沒承想,魚肉入口即化,別有一番風味。那以后,曾祖父就開始炮制湯腌鲅魚了,且逐漸風盛于四里八鄉(xiāng)。

其次,腌魚者會有一個沉得住氣的父親。20世紀70年代,冷庫的出現(xiàn),使得這項傳統(tǒng)手藝被冷落,只有腌魚者的父親還在操持著。老湯像個傳家寶,父親固執(zhí)地以為,年份越久味道越鮮,“好時候”一定還會再來。等到腌魚者接盤生意,“好時候”果真說來就來了——城里人吃煩了冰鮮,倦怠的味蕾急需一些具有挑戰(zhàn)性的玩意兒喚醒,湯腌鲅魚重振江湖。

現(xiàn)在,在湯腌作坊里,大缸排開陣仗,粗獷質(zhì)樸。沿直徑一米的缸口望一眼,鹵水好像暗黑系殿堂,里面藏著祖輩的腌制秘訣,藏著幾代人的生活智慧,也藏著時光的況味和命運的輪回。每年鲅魚過境,腌魚者一大早便守在碼頭,第一撥漁船帶回當流的鲅魚,它們背披青藍,體形似紡錘,白腹如絲綢肚兜,滑溜溜,光閃閃,若掰開粉嫩的魚鰓,會讓人想起北山的杏花正靜靜地開。

漁工把一箱箱鲅魚抬上岸。腌魚者把一箱箱鲅魚裝上車,這兩個環(huán)節(jié)十分默契,連貫性極好。隨后,鲅魚被迅速送往作坊,大小合適的直接入缸入池,其余的都交給時間。等到湯腌鲅魚出品,全身橙紅色,表情嬌嫩,儼然成了一條條有故事的魚。這種時候,腌魚者會霸氣地說,瞧瞧,老湯能把所有的人工添加劑打回原形。

在“深扎”的過程中,匠人美德隨處可見,每一次注視,都是我對人工造物與生活智慧的致敬。

守塔人:日夜與孤獨拉鋸

汪洋之中,瘦弱的燈塔,旋轉(zhuǎn)、鐳射、指引,證明著光的存在價值與意義。如今各種導航定位系統(tǒng)已經(jīng)隨船覆蓋,燈塔仍然在那里,站成人類的方向、回歸的儀式。當我逐個踏訪時,越發(fā)感受到它們的不可沉寂是一種慈悲。

青島海域的現(xiàn)役燈塔共有10座,時間跨度超過百年。馬蹄礁燈塔位于小港口西側(cè),是出入大港的轉(zhuǎn)向點,該塔始建于1904年,塔高11米。塔周海域淺礁嶙峋,燈塔的意義尤為重大。千里巖燈塔是距離青島海岸最遠的燈塔,位于黃海千里巖島北頂,建于1954年,塔高10米,塔身紅白相間,為經(jīng)過千里巖島附近海域的國內(nèi)外船舶導航或定位服務。奧運燈塔是最年輕的,位于奧帆中心主防波堤堤首,根據(jù)2008年奧帆賽需要,于2006年4月建成。塔高20.08米,取2008之意。大公島燈塔是黃海海域南上、北下船舶的重要轉(zhuǎn)向點,也是船舶定位的重要基準點,始建于1908年,塔高10.4米,由白色玻璃鋼制成。嶗山頭燈塔建于1954年,石砌圓形燈樁,為沙子口港及近海來往船只助航。大橋島燈塔在膠州灣口南部,為進出青島港的船舶導航,紅色塔身,鋼筋混凝土結(jié)構(gòu),塔高13米,建于1933年,1954年重建……

朝連島上有座建于1899年的老燈塔,是目前青島最純正的德國燈塔,也是當年德國海軍在青島海域建造的規(guī)模最大的燈塔。八角形石砌的塔身高12.8米,燈高80米,燈籠玻璃內(nèi)直徑3.8米,通體像個武士。它位于膠州灣外,俯瞰著浪涌浩渺的太平洋。那每10秒鐘閃爍一次的白色光束,射程達24海里,青島往來上海、日本方向的船舶都依靠它助航定位。

守燈塔,是個古老的職業(yè),也是一個與孤獨拉鋸的職業(yè)。朝連島守塔,通常以3人為工作常態(tài)。日日、夜夜、月月、年年……面對大海,守燈塔為來往船只指引方向,勞作單調(diào)重復。為保證這個“武士”萬無一失,攀著狹窄的樓梯,守塔人須每天擦拭燈籠的玻璃、太陽能硅片上的灰塵和霧水,清洗電池頭、測量電池電壓以及檢查維護柴油發(fā)電機等。8月燠熱,由于透鏡聚光作用,燈罩內(nèi)氣溫高達50攝氏度,保養(yǎng)異常辛苦。即使在冬季,燈籠也有30攝氏度的高溫,把守塔人蒸得汗流滿面。晚上,守塔人依舊忙碌。他們要用望遠鏡查看海面的浮標,會否漂走、損壞或熄滅。晚上7點30分、10點和凌晨4點,都須確定浮標、塔燈是否正常運行。自從上了島,守塔人從來沒有一覺睡到天亮過,不用定鬧鐘就會在凌晨3點自覺起床。

守塔人每兩個月回陸地一次。再返島的時候,要一次性帶足兩個月的食品和衣物。淡水補給靠輪船輸送,船靠岸邊,水泵抽水,島上有一個蓄水池,但要省著用,一盆洗臉水往往重復使用很多次。除了休假,守塔人從來不會離開燈塔。過年值班,或風大滯留,也是常有的事情。一代代守塔人見證了島的變化。他們說,剛來的時候,島上沒有太陽能,都是用柴油發(fā)電。輪船把柴油送到岸邊,他們把大油桶一個個背上燈塔,一趟就是四五百個臺階。沒有電視的時候就聽收音機,主要聽天氣預報;后來有了電視,也只能收到4個臺,信號常常不穩(wěn)定……駐島,守塔,仿佛與世隔絕,很多人因為耐不住寂寞而放棄了這份工作。2006年面向社會公開招聘后,這一問題更加明顯,有的守塔人甚至兩個月就辭職了。島上的日子實在太淡了。每次回陸地,他們都笑個不停——看見男人笑,看見女人笑,都想擁抱和握手,那個親啊。

守塔人在海邊開了一塊菜地,種了白菜、茄子、豆角。種菜也許只是為了給單調(diào)的生活帶來一點變化。守塔人與原住島民已經(jīng)很熟悉了,經(jīng)常讓他們幫忙捎點東西上島。守塔人最怕休漁期,島民全都到陸上打短工去了,連個人影也看不見。島上潮濕,連著三個月,霧氣愈加深重,守塔人的關(guān)節(jié)都不太好??稍俨缓?,也要守住燈塔,且不能有半點差池。守塔人只熟悉3種聲音:船笛聲、風雨聲和浪濤聲。他們不厭其煩地擦拭燈上的雨霧,回頭對著大海微笑。

守塔人堅持燈塔精神,燃燒自己,照亮別人,是我在“深扎”孤島時的切身體悟。與此同時,“深扎”讓我對大海的理解不再只停留于審美層面,贊其壯闊與豐盛,充其量也只是在臺風過境時驚嘆于自然的力量——不,我已生成了不可摧毀的決心與愛。

老船木:得雷電風暴之靈

西海岸瑯琊鎮(zhèn),這里的古跡和傳說可追溯至春秋戰(zhàn)國。鎮(zhèn)南端的胡家山村更接近一個海岬,東連潮灣,西接瑯琊灣,地勢扼要,是瑯琊的前哨屏障。

老徐原是廣西百色平果縣同老鄉(xiāng)平孟村那學屯人,出身木匠世家。40歲之前,他靠木匠手藝在廣州打工,后從網(wǎng)上得知山東半島漁業(yè)發(fā)達,跟船出海捕魚賺得更多些,便來了。某個休漁期,他在胡家山碼頭閑逛,恰逢有人拆卸退役老船,上前才得知,船木的去處是“燒火”,他心疼不已,連說太浪費了。作為一個祖祖輩輩與木頭打交道的匠人,他認為這種結(jié)果對老船木不公平:風里來浪里去幾十年,老船木早就有了靈性,怎么可以當廢柴呢?

現(xiàn)在,老徐的簡易工房離碼頭不遠。沿墻碼放的半成品已完成初步打磨。電刨、曲線鋸、電圓鋸、砂磨機具、小型雕刻機,在各自的位置。簡易工房外,拆下來的老船木有數(shù)堆,無不表層腐爛面目滄桑,正在接受雨水沖刷,以帶走鹽分。等到東風一起,陰干的速度就會加快。老徐說這種天然的處理過程至少需要半年,之后才能開始起船釘。

海上顛沛,漁民行“萬年船”,質(zhì)量必須過硬,從船釘便可見一斑。最長的足有1.2米,起一顆至少要20分鐘。最短的也有三四十公分。取船釘?shù)墓ぷ髁烤薮螅也荒軗p毀船木本身,老徐特意設計了一個油壓千斤頂,效率提高了不少。在向我展示這件工具的時候,他似乎面露得意。

船釘起完,可見孔眼錯落別致,一派殘缺美。因海水的長時間浸泡氧化,獨特的銹斑不斷滲入木頭,形成的船木紋千變?nèi)f化。雷電、風暴、巨浪給了船木第二次生命,這種生命印記疊加在木頭的年輪里,就像把大自然的性格刻進去了一樣,每一塊都能成為孤品。

老徐告知,船木通常分兩種,槐木和松木?;蹦窘Y(jié)實不易變形,松木油脂豐沛耐水浸,它們依性能分布在船體的不同部位,拆卸后形狀各異。有的客戶喜歡原始感,有的客戶喜歡規(guī)整感,老徐根據(jù)訂單要求設計、下料,將老船木的腐蝕表面進行打磨,直到露出堅硬的部分?;蹦举|(zhì)硬,工時進度慢,同樣的款式同樣的周期,松木的可以做4件,槐木的只能做1件。老徐打家具,都是采用傳統(tǒng)的榫卯結(jié)構(gòu),沿襲著廣西木匠的傳統(tǒng),通體沒有一顆釘子。現(xiàn)代的板式家具使用槍釘連接,制作周期和費用遠遠小于榫卯結(jié)構(gòu)。榫卯結(jié)構(gòu)對木匠技藝要求較高,如把控不當,容易造成加工缺陷:輕者間隙過大導致晃動不穩(wěn),重者結(jié)構(gòu)變形甚至無法組裝成型。

每生產(chǎn)一件家具,老船木就會減少一些。隨著鐵殼大船遠洋捕撈的盛行,木頭船的產(chǎn)量在減少,造船的匠人也出現(xiàn)了斷代現(xiàn)象。識貨的藏家會將老船木作為收藏品,也有一些環(huán)保人士認為老船木家具來自純實木,不上漆不打膠,契合了自然而然的生活態(tài)度。

腐朽的老船木,經(jīng)過拆解、分類、去水分、選料、去釘、設計、下料、打磨、組裝、細磨、上蠟油,才能最終成為一件具有收藏意義的家具,其過程艱辛,每一步都馬虎不得。老徐說,最后兩步更是交叉行進——先用600或800目的砂紙打磨一遍,隨后上一遍蠟油,陰干,再打磨,再上蠟油,如此往復4遍,才算大功告成。

胡家山駐村第一書記楊曉莉和村委主任朱友連經(jīng)常噓寒問暖,給予支持,讓身在異鄉(xiāng)的老徐沒有顧慮,只管專心做一個好匠人。為建設美麗鄉(xiāng)村,尋求新舊動能轉(zhuǎn)換的突破口,胡家山曾進行民宿探索,樣板間里的家具都是老徐用老船木一手打造,那些龍骨船木茶桌、機艙木茶臺、太師椅……像一個個海故事徐徐展開,古樸、蒼勁、厚重。

在漁村和海島,每一個用力生活的人都有傳奇,一段,幾段,直至畢生。作家唯有抵達才能與這些故事建立超越性的關(guān)系,于海風中跳起藍色之舞。抵達并“深扎”,或可讓我的寫作包含一些人類學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