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文學》2024年第12期|熊佳林:鎖
1
很長一段時間來,我時常做一個夢,夢到七歲的自己還被鎖在那間屋子里。黑暗包裹著一切,只有一扇小窗戶透著微弱的亮光。我曾跑過去試圖開門,發(fā)現(xiàn)門被從外反鎖了。一把很結實的鐵鎖掛在那兒,我使勁搖,任憑我怎么用力都無法打開。我絕望地對著窗外哭喊:“媽媽……媽媽……開開門……我害怕?!蔽曳磸偷靥柦兄巴忪o無一人,我的聲音像一只只鳥兒一樣撲騰著飛出,離我越來越遠。
夜半驚醒,我怔怔地望著窗外的月光,童年那一幕又真切地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記憶的鎖被打開。小小的我趴在窗前喊著叫著,喉嚨變得嘶啞了,力氣也已耗盡。天快黑了,我離開窗戶,走到屋子中央的小木凳上坐著。我知道,母親要上班,沒有人能看著我。我看著窗外,黑夜從樹林邊、村莊的盡頭爬上來,世界在一點點縮小。我看著黑暗像潮水一樣涌入,慢慢將我包圍,我不敢亂動,有點害怕起來,又困又餓。我只看得清離自己最近的東西。我看到一隊小人,穿著士兵的衣服,黑色的外套,紅色的馬靴,背上背著長槍,就像童話書里那樣。他們從屋角走下來,穿過熱水瓶、茶杯、飯碗、筷子筒,最后又消失在桌腿邊。他們不說話,我也不敢說話。仿佛有一種默契,讓我們誰也不要打破這種靜默。
又過了很久,我聽到鎖孔有響動,變得警覺起來。“吱呀”一聲,門打開了。屋子外面是黑的,里面也是黑的,母親走了進來,黑暗被她劃破了一道口子。她的神色很嚴肅,看起來很累,厚厚的鏡片上落了一層粉筆灰。手里還夾著一沓作業(yè)本。母親拉亮了燈,從高柜上小心翼翼地取下一只白瓷外殼的保溫杯。又打開放在角落的熱水瓶,倒了一杯開水,坐了下來。
那只保溫杯是雪亮的白瓷,沿上描著一層亮閃閃的細金邊,哪怕開水在杯里住一個晚上,第二天早上打開,還是騰騰冒著熱氣,這讓我十分好奇。保溫杯是一個我沒見過的叔叔送的,我知道母親很愛惜它。它立在柜頂,像一個昂著頭的高貴的公主,它和我身邊黑乎乎的墻壁、滿臉坑坑洼洼的桌子、歪著腿的椅子、缺了口的瓷碗相比,顯得格格不入。我們平時喝水用的陶瓷缸杯和它挨在一起,簡直像一個沒穿衣服的小丑。那只保溫杯就像一束強光一樣,照亮了我們灰暗的日子。我根本就不敢去靠近它,不只是怕燙。
母親還年輕,她離婚已經(jīng)有好些年了。我知道,她的生活里時不時有陌生的人出現(xiàn),有的我見過,有的我只在大人零星的話語里聽過。在我眼里,母親也像一只高昂著頭的孔雀,她離我那么遠,遠得我碰都不敢去碰一下。我知道,母親獨自一個人帶著我,她的心上早就落了一把鎖,它散發(fā)著閃閃寒光。
母親在桌子邊坐下,把那個盛滿水的保溫杯放在桌子上。時不時伸手去拿,抿上一小口,臉上露出很滿意的神情。在我的記憶里,母親幾乎從來不笑,她這樣愜意的表情,在我眼里,就等同于微笑了。母親似笑非笑地盛開著,我感覺到一抹暖和的光照耀著我,那光讓我可以暫時放肆一點,也可以朝前挪一挪,離母親再稍微近一些。
此刻休息好了的母親,不再是那個在雪地里盯著我跑步,在我背后粗聲大氣地吆喝“一二一”的那個人,不再是我扳著手指頭數(shù)著四加三等于幾時,要解下腰上的牛皮皮帶抽我的那個人。她整個人,好像從頭到腳都被露珠潤濕過,她的額頭還很光滑,飄揚著幾縷輕柔的發(fā)絲,不兇的時候,其實還挺好看的。我的靠近似乎也讓她放松下來,我甚至感覺到,她有點想抱起我了,雖然我知道那不太可能。我眼前的母親,應該出現(xiàn)在一片春天的田野里、田埂上,她在前面走,我在后面小步追。她順手摘下一朵藍色的小花,遞給我。那一刻的母親是溫暖的、光明的。那種小花,有著一種奇怪的清苦味道,這種一去不復返的氣息,時不時在我的未來被懷念。
恍惚間,我開心地伸手去接??墒?,我的手碰到的卻是那只尊貴的保溫杯。被我碰倒的保溫杯應聲落地,我伸手去擋,卻什么都沒有擋住。墜落在地面的保溫杯發(fā)出尖銳的撞擊聲,它們頓時裂成了驚慌逃散的瓷片,滾燙的水在地上像分流的小溪,向桌底低處的小坑四散流開,好像地上淌滿了眼淚。我驚呆了,隨即哇哇大哭起來,頭上的白熾燈在炙烤著我,地上的溪流在嘲笑著我。朦朧中我看到母親的臉,變得冰冷。我撲過去搖晃著她,她一動也不動,也不看我,這讓我害怕起來。我轉(zhuǎn)身爬下椅子,撲到床頭柜的鐵罐里掏,使勁掏呀掏,我掏出五個硬幣,有五分的,有一分的,我把它們捧在手心里舉向母親。
我們再買一個,再買一個好嗎?
母親還是不看我,鼻子里哼出一聲冷笑。我明白了,我所有的錢也不夠買那個保溫杯。何況,在我們這種鄉(xiāng)下地方,幾個人見過那么金貴的東西呢?
等我長大賺錢給你買個新的好嗎?好不好?
我會努力賺錢的……
我把硬幣舉到母親鼻子底下,她依然沒有理我。我知道自己闖下了大禍,除了用盡全身力氣哭,我卻不知道還該做什么。我聽到自己單調(diào)的哭聲在空氣里嘶吼,它們找不到依靠。
世界卻只余下我們兩個人。
你爸爸是個壞人,母親曾這樣告訴我。
這個壞人卻沒有給我留下絲毫印象,半點都沒有。他們離異在我一歲還是兩歲時?我的腦子里空茫一片,我沒有辦法評價一個似乎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的人,我望了望母親,唯有拼命點頭。家里有一本相冊,那相冊里的許多照片,都被剪去了半個人形,留下尖銳的棱角。另一半的母親,永遠在那里微笑著。被挖去的那個人,我知道是父親,但我們從來都不說。他只是一團摸不著的黑影,留在那里。我睡覺的枕頭上,套上一個棉布枕套。上面繡著一朵粉紅的薔薇花,花被兩片綠葉子托著。旁邊繡著我的名字“采薇”,字是彩云一樣的玫紅色絲線織的。我聽說過,那是父親給我取的名字。
我每晚抱著一個臟得看不出顏色的布娃娃入睡,如果我的布娃娃丟了,我肯定會哭,但我從來不會為沒有得到過的什么東西傷心,不過別人不這么想。我在上學的路上,會遇到他們,那幫悄悄跟在我后面的野孩子,他們藏在土坡后的樹林里,看到我路過,就會用小石塊砸我。一邊砸,一邊喊:“她是雜種,沒爸爸的野種……”小石塊從我的耳邊呼呼飛過,有的砸在我身上,有的滾落在我的腳邊。有時候,母親也走在我前面,可是有大人在他們也不害怕,因為樹林擋住了,沒人看得清楚他們是誰。
2
門吱呀一聲開了,我看到母親身后跟著一個陌生的人影,他走了進來,頓時屋子里溢滿了一股陌生的、異樣的氛圍。母親變得很客氣、很拘謹,那是在不熟的外人面前才會表露的樣子。同時,她的臉上漾起了一抹柔和的、害羞的淺笑,這種表情是她從來沒有過的。我聽到微風里傳來細微的咔噠聲,母親心中的那把鎖,悄悄地打開了。
這就是那個送保溫杯的叔叔。
母親用很輕的聲音,這樣對我介紹那個她帶回來的黑瘦男人。“保溫杯”三個字在我的心里瞬間激起漫無邊際的恐懼,我又想起了那個哭得天昏地暗的日子。我恨不得有什么東西可以擋住我,或者有一件隱身衣,讓我這個人,迅速從地面上消失才好。
他們走進屋的時候,我獨自在黑暗的屋子里已經(jīng)學會了自娛自樂。我正四處在撿廢棄的報紙,把它們折成一朵又一朵不同樣子的紙花,它們在幽暗中怒放,從不枯萎。我的手上還捏著一團紙花,我來不及把它扎起來。那個母親背后的男人向我招招手,示意我過去。我只好硬著頭皮走過去。他拉過我的手,有點重,但有點暖。
他轉(zhuǎn)身從他帶來的大箱子里翻著什么,我看到他從里面掏出一條小女孩的那種裙子,黃色的,帶白蕾絲花邊,用半透明的塑料膜包著。他把裙子遞給我。難道是買給我的嗎?我不敢去接,怯怯地望著母親。母親的眼里露出了許可的意思。簇新的鵝黃色裙子從我的頭頂套了下來,松緊帶部分讓我覺得有輕微的窒息,很快,它就像一朵花開在我身上。裙擺很大,無論我向哪個方向轉(zhuǎn),它都會高高揚起。我從來沒穿過這么漂亮的衣服,我一邊走一邊轉(zhuǎn)圈,不知不覺就飛到院子里空曠的地方,回頭看著他們,都在望著我笑。
黑叔叔有時候也幫我洗臉,溫熱的厚毛巾吸足了水,罩在我的小臉上,他的手很重,我有點喘不過氣來,還好,很快就洗完了。母親的婚禮已經(jīng)在準備了,家里一下子添置了很多新的東西,墻上貼了大紅喜字,桌上有好幾盆塑料大紅牡丹花,還有花紙喜糖、紅燈籠。母親添了一件朱紅的呢子大衣,用冒氣的熨斗燙得筆直,掛在衣柜里。我猜,那是母親準備當新娘子那天穿的。果然,結婚那天,母親還新燙了卷發(fā),穿上紅大衣,顯得特別好看。她和黑叔叔圍著酒桌輪流敬酒,我看到母親的臉上泛起了紅暈,鏡片后的眼睛閃閃發(fā)光。這個時候根本沒人管我,我吃了很多魚糕、肉丸、大花肥肉,又拔下幾朵牡丹花捧在手里,在人群里、桌子底下鉆來鉆去,開心極了。
婚禮過后,我知道,母親要帶我走了,我們要去黑叔叔那邊,聽說那個地方很遠,坐了汽車之后,還要坐火車。我還從來沒有出過這么遠的門呢,不由得對這趟遠行充滿向往。
那天吃過晚飯,母親鄭重地把我叫過去,她的學生應該也這樣經(jīng)常被叫到辦公室。每當這個時候,我就特別緊張,每根神經(jīng)都繃得緊緊的。母親鄭重地先叫我在椅子上坐下,然后說,以后要改口叫爸爸,不能再叫叔叔了。說完,她一努嘴,示意我去叫黑叔叔。黑叔叔正在俯身擦桌子,我一步步挪過去,“爸爸”這個陌生的詞在我心里打轉(zhuǎn)轉(zhuǎn),我的臉漲得通紅,嘴里卻一直憋不出來。我回頭望了望母親,她的目光變得冷峻起來,還對著我眨巴著眼睛。我緊張得要命,手心里都捏出了汗,只得走上前去,很小聲地叫了聲爸爸,然后馬上跑開。我感覺那聲音和石頭一樣硬,假假的,不像是在叫他,倒像蚊子嗡嗡飛過來叮了一口,肚子里脹滿了暗紅的血。他似乎聽到了,抬頭對我微微一笑。
母親把家里的東西都打包起來,我們曾經(jīng)的家看上去快掏空了。只有一些笨重的桌子、床還在原地,它們是帶不走的。我想坐汽車,更想坐那種長龍一樣的火車。母親的心情似乎從來沒這么輕松愉快過,其實我也是。我雖然不知道要去的宣城是什么樣子,但在一個全新的地方,我也會是一個全新的孩子,再也沒有人知道我曾經(jīng)沒有父親這個陳舊的秘密。我們這個新家,也會看上去和別人家的一家三口沒什么兩樣。我把繡著我名字的枕套偷偷剪破了一個大洞,每晚睡覺前,我就偷偷地看著裂縫越撕越大。我知道,到我們搬家的時候,一個破了洞的枕套,絕對不會被塞進大箱子里帶走。這些不光彩的舊跡,都會丟在這個老屋子里。
那一天,我們喜氣洋洋地出發(fā)。我轉(zhuǎn)身回望老屋,一把銹跡斑斑的鎖漫不經(jīng)心地橫在門扣間,陽光灑在鎖上,它在即將被遺忘的角落里散發(fā)著閃閃寒光。母親扶著笨重的箱子,還有一個大黑挎包壓在她肩上。我跟在后面蹦蹦跳跳地,和每一個路過的人打招呼。一路上,我喝了汽水,吃了香噴噴的熱干面,坐上頭頂有兩根電線牽著的長電車。電車叮叮當當駛過跨江大橋,前幾天剛下過大暴雨,渾濁的洪水在江面上洶涌而過,連根拔起的樹和窗框啊木椅啊,在水面上漂過,沿江路上的指示牌在水里淹得只露出小半個頭。
新家在宣城的縣城正街上,汽車在街口停下,我們從一條很長的黑巷子拐進去,進了一個很大的院子。爸爸轉(zhuǎn)身走在前面,在一棟五六層高的舊單元房樓梯前,他停了下來,一把把箱子攬上肩,母親在身后扶著,我提著一個布袋在后面跟著。
3
爸爸掏出腰間的鑰匙,插進了鎖孔,哐當一聲,門開了。這是一個現(xiàn)成的家,墻上大概掛過全家福之類的,現(xiàn)在相片被取走,留下一大塊地方,特別白,顯得其他地方都落過很厚的灰塵。八仙桌、碗柜、五斗柜、床,一切都是舊的。床頭柜上擺著一個相框,相框里有一個女孩在笑,扎著羊角辮,眼睛很大,有點黑,缺了兩顆牙,看起來和我差不多大的樣子。
這就是素素???
我看到母親的臉上露出幾分接近討好的微笑,一副認識她很久的樣子。
爸爸訕訕地說,嗯,跟她媽在青島上學,暑假的時候會過來玩。
我住的房間,墻上還貼著粉色明星頭像的小不干膠貼畫,有撕過的痕跡。臺燈是舊的,有墨水筆畫過的印子。我疑心我住的是素素住過的房間,但是我不敢問。我要去離家不遠的城關完小插班讀二年級,母親把我的姓也改了,跟爸爸姓“翁”,這個字有點難寫,于是我在本子上練習了一遍又一遍,終于把“公”和“羽”上下對齊了。新名字就像一雙新鞋,有點“磨腳”。同學們叫我的時候,我有時候沒有回過神,呆呆的,好像他們在叫一個和我沒有任何關系的人。
院子里有一大片空地,母親想起來,弄來一個大籠子,要在這塊空地上養(yǎng)雞。她買了十幾只鵝黃色的小雞仔,關進了籠子里。每天給它們送玉米粒和谷糠、水。打開籠子的時候,有些調(diào)皮點的小雞仔就竄跳出來,跑到了一樓的圍欄邊打轉(zhuǎn)轉(zhuǎn)。圍欄外底下還有一層地下室,離地面還有四五米高。欄外檐邊很窄,只能容下一個小孩子轉(zhuǎn)身。每當這個時候,母親就叫我去捉雞。我翻過檐邊的欄桿時,看到底下白花花的水泥坪,心里害怕極了,但我還是照做了。
等素素來的時候,小雞就長成肥母雞了。
在飯桌上,母親這樣笑著對爸爸說。他沒有說話,我們都沒有再接話,滿屋子只聽到“咕嘟咕嘟”喝湯的聲音。我覺得眼里有點潮熱,抬頭望了望窗外,洋槐花已經(jīng)開過了,結出了一串青青的莢果。細長的青果莢在風里搖擺著,隨時要掉下來的樣子。新家的房子朝陽,大門和窗常常敞開著,望見明晃晃的太陽照進來,我卻好像沒有想象中的那么快樂。房間是半掩的,我看到母親佝著背小心翼翼地進進出出,心里好像漫過了一層烏云。
爸爸沒有經(jīng)常提起素素,倒是母親隔三差五地念叨,好像她和這個沒見過的女孩子很熟。我感覺素素就在我睡覺的床上,就在書桌前寫作業(yè),也可能在大衣柜里躲貓貓,隨時都可能跳出來。
我對素素好,他才會對你好。
只有我和母親在家的時候,她這樣對我說。雖然四周沒有人,只有風把舊窗簾掀起,母親還是把聲音壓得低低的,好像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我忽然明白了什么,爸爸對我的好,也許就像存錢罐里的硬幣一樣,它不是自己長出來的,是有人不斷塞錢進去,才會有的。我心里記住了這一點,不過有時候也會忘記。
夜?jié)u深沉,月亮躲進了云層里。一片月光將我驚醒,從隔壁房間傳來隱秘異樣的聲音,我仿佛聽到一把鑰匙穿過層層風雨,它輕撫過斑駁的鎖面,堆積的灰塵被抹去,枯竭的鎖孔像被清泉浸潤,它張開臂膀,緩緩開啟,沉入了一個激蕩不已的秘密世界。
爸爸從柜子里拿出一雙塑料涼鞋,它看上去很新,淺粉藍配上淺粉紅,很好看。不過它沒有了新鞋盒的包裝,看樣子被穿過幾次。你穿吧,她比你大一歲,反正等她下次來,這放著又小了。我望了望他,又望了望母親,把腳小心翼翼地伸進去,大小剛剛好。我穿了素素的鞋,梳起和她一樣的羊角辮子,還和她的爸爸天天在一起。我想也許在很多時候,爸爸也會在心里把我當成了素素吧。
休息日時,爸爸有時會騎著他那輛大單車帶我出去玩,他的車后面有寬大的鐵架子后座,剛好夠讓我穩(wěn)穩(wěn)地坐在上面。春天的花開過了,田野里到處都是綠色,夏天悄悄地露出尾巴。一陣清涼的風掀起我的裙子,裙子就像盛開的花一樣散開去,我急忙騰出一只手把它壓下來。
城隍廟門口熱鬧得很,門口有很多賣冰棍、棉花糖的。賣棉花糖的爺爺站在一個大圓口的機器前,手里拿了一根竹棍,他一邊踩著腳下的踏板,一邊往大口里慢慢用勺子倒白糖,那白糖就變成了一條條白絲,纏在竹棍上,像氣球一樣越變越大。那邊的大人遞過去兩角錢,竹棍上的棉花糖已經(jīng)大得像一朵云了,爺爺就把竹棍小心地用一片竹紙包了,交到那個小孩手里。他的舌頭一沾上棉花,那一小塊地方的棉花就塌成了一個小洞,有趣極了。廟門口有一對石頭獅子,嘴里含著一顆怎么也拿不出來的石珠子,威武得很。爸爸把單車在廟門口的槐樹蔭下停下,就拉著我向石獅子走去。他輕輕地一用力,就把我扛在肩上。走到石獅子跟前,他把肩一斜,手一扶,我就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刈谑{子頭上了,兩只腳踢著獅子的耳朵,我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么得意過。
我們到廟里逛了整整一圈,看了許多坐在黃色長帷幔后面的菩薩,又聽了和尚念經(jīng)和敲木魚。在快出門的時候,我們順路走進廟里的商店。那里掛著很多紅黃色布條,還有一些線裝書、檀木手串、木梳子、紙扇子。我好奇地一樣一樣看過去,突然,我的眼睛被一樣東西吸引住了。那是一枚書簽,一枚很特別的書簽。它面上是一朵干枯的迎春花,用暗紅的皮紋紙底子襯著,過了一層塑,亮閃閃的。它擺在紅絨布的櫥窗里,好像看著我,在對我微微笑,笑得我頭腦發(fā)熱,恨不得馬上把它捧在手里。我又看了看它前面的價格牌上寫著“六元”,我不知道六元是多還是不多,我實在太想要那枚書簽了,于是我就黏在櫥窗前移不開步子了。柜臺里的阿姨看我不走了,就打開玻璃柜,把那枚迎春花書簽拿到了柜臺上。我伸長了脖子去看,我看到那朵失去水分的花根根分明的莖,它沒有枯萎,反而顯得更加精神。我好像看到它在春天的風里輕輕搖曳。
我再也忍不住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鼓足勇氣小聲對爸爸說,我可以買下那個書簽嗎?說完,我緊張極了,手心里冒出了細汗。我低下了頭,好像一個犯人等待著宣判。我感覺我做錯了什么,卻又說不上來。路過的人從我身邊走過,我聽到他們的腳步聲,不敢抬頭,好像怕他們在背后對我指指點點,嘲笑著我。
這時候,我聽到爸爸的聲音漂洋過海地在我的頭頂回蕩。
這種花里胡哨的東西不實用,我們不要買了。
好。我輕輕地回答說。
我心里特別發(fā)虛,臉刷一下紅了,我感覺一直到耳根都在發(fā)燙。我后悔死了,連柜臺后的阿姨好像都在指指點點地嘲笑我,我猜聽到的人都在想,這個小孩是不是太過分了?我想我要是沒有說過那句話該多好。我跟在爸爸身后,逃一樣地離開了那家對我來說掛滿了恥辱的商店。
我感覺到腦袋被掏空,身體也變得輕飄飄的,不記得自己是怎樣坐在單車后面回來的。到家后,我昏沉沉地在床上躺下,只聽到誰家的鴿子,在屋頂咕咕嘟嘟地吵著,然后嗖的一聲,展開翅膀,向藍天深處飛去。
“這孩子發(fā)燒了?!泵悦院校衣牭侥赣H說。他們圍過來看我,把手放到我的額頭上。我好像獨自沉入了一個深潭里,那個潭深不見底,我用腳使勁蹬,也探不到底。我感覺自己就像一片樹葉,被一塊石頭壓著向潭底飄去,又聽到有人劃過時的波浪聲。
我在床上昏沉沉躺了好幾天,在一個清涼的傍晚醒來。我看到他們坐在餐桌前有說有笑地吃晚飯,聽到勺子碰著碗筷響,聞到辣椒炒肉嗆人的氣味。我想就算我消失了,也不影響他們吃飯、喝湯。母親發(fā)現(xiàn)我醒來,給我端來一小瓷碗綠豆湯。我用嘴唇碰了碰那暗綠色的液體,喉嚨里好像堵了一塊大石頭。這塊石頭阻擋了我的某些詞語,它們好像雜草,被壓在石塊底下,再也不能翻身。我的世界就像被風沙吹過黃土地,刮走了那些明亮的柔軟的枝條,只剩下干枯的芨芨草,死死地黏住那一點泥土,吸吮著地底下的水分。我感覺很渴,爬起來喝了好大一杯水,但是那水分在空氣里蒸發(fā)掉了,到不了我身體里渴的那一塊地方。
母親說我燒得太厲害了,擔心我燒壞了腦子。我也覺得腦袋變得昏沉沉的,心里某個地方變得空白,就像餓著的空肚子一樣。我每天上學、放學、寫作業(yè),幫母親捉飛到檐邊的小雞,幫爸爸擦皮鞋。一切表面看起來和從前一樣,但是我聽到我的心里響起了咔噠聲,那好像是一把鎖落下的聲音。
母親在廚房炒好菜,輕聲對我說,叫爸爸出來吃飯。她的臉上微微泛紅,目光像花香一樣柔軟,好像有什么藏不住的東西溢出來。我走到臥房門口,對書桌前的爸爸說:“媽媽叫你……吃飯啦!”我自己暗暗發(fā)現(xiàn),我再也叫不出來“爸爸”這兩個字。我在小心翼翼地省略它,回避它。終于有一天,這個秘密被母親發(fā)現(xiàn)了,她一臉愁容:“你怎么能不叫爸爸呢?怎么這么不懂事,爸爸對你不好嗎?”我回答不上來,我低著頭,看到自己的大腳趾從塑料涼鞋里探出頭,局促不安地扭動著。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為什么。
4
母親百般引導我,教育我,發(fā)現(xiàn)沒有絲毫效果。有時候,爸爸在前面走路,或者對著窗外的亮光敲打著什么,背后的母親對我使勁擠眉弄眼,有時候還猛地伸出一把手把我推過去,我像一個醉漢一樣,踉蹌幾步,出現(xiàn)在爸爸的視線邊緣。我的臉憋得通紅,兩只手像樹枝上亂撞的麻雀,不知道該停在哪里。那兩個字卡在我的胃里、心里、肺里,它們翻江倒海,就是不聽我的話,不能像口水一樣想吐就吐出來。我感覺喉嚨里有一股刺痛,好像卡著一根魚刺。
慢慢地,隔壁李嬸也知道了我不叫爸爸。學校里的周老師和我們住一個院子,她也知道了我不叫爸爸。周老師家在對面的四樓,有時候我在樓下抬頭,偶爾會看到周老師嚴肅的面孔在樓梯間的窗格里出現(xiàn),我心一驚,趕緊躲開去。周老師是數(shù)學老師,長得矮胖,冬天感冒的時候,她塞一團衛(wèi)生紙在鼻孔里。每講一句話的時候,那團衛(wèi)生紙的尾巴就在鼻孔外面跳,搞得我們很想笑,又不敢笑。我的數(shù)學成績不及格的時候很多,這讓我撞見周老師的時候很難為情。但讓我更加心驚肉跳的是,有一天放學回家,我看到李嬸和周老師同時出現(xiàn)在我家客廳里。顯然,她們已經(jīng)商量了很久,早已被一碗又一碗的芝麻豆子茶喝飽了,就等著我回來。
不管是誰,只要是鞋在你媽床底下放了,你就得敬著人家,你得叫爸。
李嬸的話里飄過來一股青豆味,幾粒殘渣從她的嘴里不小心順帶著蹦了出來。
尊敬長輩,是一個學生最起碼要做到的。
周老師的眼睛盯著我,今天她的鼻孔里沒有衛(wèi)生紙,只是冒著冷氣。我更慌了,我擔心她在學校里說這個事。
我拼命地點頭,忍住了眼淚。她們都以為我是故意的,我很想解釋說真的不是,但是我知道說也沒用。
我再一次期期艾艾地走到爸爸身后,像一個還沒練習好等著上臺表演的小丑一樣。我張了張嘴,等著喉嚨里吐出來的聲音,我等著它像飛出巢穴的鳥雀,或者是撲向燈火的飛蛾,很快地一頭撞過來,好像下定了某種決裂的決心。但是,我只聽到空氣里的風嗚嗚地回響。我感覺這個越來越陌生的詞從半空跳下來,拽住了我的頭發(fā),把我提起來狠狠地往墻上撞,直到砸出砰砰的響聲:“爸——爸——”這聲音讓我感覺惡心、反胃,腸子里翻涌不停,有什么東西好像要被吐出來,但不是我想要的。我恨不能把這個詞從身體里摳出來,踩到地上,狠狠地跺上幾腳。我聽到門被砰的一聲關上了,門上的鎖慌亂地撞擊著,發(fā)出嘎吱嘎吱冰涼的掙扎聲,最后陷入沉寂?;赝邭q那年,一把沉重的鎖始終拴在我的心上。穿過歲月的迷霧,我看到一縷清冷的月光在門外游弋,把我小小的影子投照在窗欞上。
院子里老槐樹上的蟬鳴越來越響亮,暑假到了。素素像一只花蝴蝶一樣飛進了我的家。她一眼就看到我腳上屬于她的那雙鞋,已經(jīng)穿舊了,鞋邊卷起了黑皮,鞋絆子也快斷了,原來的淺色鞋面上刮滿了傷痕。她看了我一眼,什么都沒說。我偷偷瞄了一眼她那高昂起的頭,覺得她又好像什么都說過了。
她很自然地叫著爸爸,也很響亮地叫著媽媽。院子里的雞果然養(yǎng)得又肥又大,變成了一碗碗香噴噴的雞湯。爸爸把一只大雞腿夾給我,又把另一只夾給了素素。隨著素素的到來,我覺得爸爸似乎對我更好了,他努力地在我和素素之間平衡著什么,至少看起來是這樣。但這種明碼標價的好,卻讓我更加羞愧,好像一個在超市偷了什么東西的賊,就差走過大門時被守著的保安攔住指認。
夜色將白天的酷熱壓了下去,窗簾擋住了外面馬路上的燈光。門關上了,房間里只有電風扇把頭扭來扭去,發(fā)出單調(diào)的咝咝聲,我和素素一起躺在涼席上,都還沒睡著。
這里是我小時候住的家。
盯著天花板上的水漬,素素說。
這我早就知道了,我不知道說什么好。想了半天,我問她,青島好玩嗎?
好玩呀!有大海,有海洋世界,可以看海豚跳舞。
那……你有新爸爸了嗎?
沒有。素素很干脆地回答我。
那你想你的爸爸嗎?
不想。
素素背過身去,朝著墻壁,我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是我感覺她在說謊。
母親買了好幾本唐詩宋詞的書,每天要我們背幾首。背古詩成了我們倆共同的功課。夏天的陽光透過窗外的層層枝葉灑在書桌上,像水面上閃動著波浪的金光。因為有了伴,背古詩這么枯燥的事有時候也變得有點趣了。有時候她背上一句,我背下一句,但總有一個人會搶在前面。
母親不吝于表揚素素的聰明,這讓我的心里像被貓抓過一樣。我感覺自己就像那只被眾人奚落的丑小鴨。素素的到來,讓她臨時取代我成了新的焦點,于是我不叫爸爸或者打碎了碗、考試不及格這些錯誤,變得沒那么重要了。大家關注的重心都放在素素身上。
“她來了是客,你凡事都讓著點?!蹦赣H在廚房小聲地在我耳邊嘀咕。
素素像一顆閃亮的星,搶走了我的世界本就不多的微光。因為她的出現(xiàn),我的夜空顯得更加黯淡??粗菑埧崴瓢职值哪橋湴恋孛髁恋匦χ紶栁乙矔奶摚吘故俏易≡谒?jīng)的家里,我得到了她失去的世界??雌饋恚俏壹业目腿?,實際上,也許我才是她家的客人呢。
爭執(zhí)有時候不可避免地發(fā)生,每當這個時候,母親就如臨大敵。那一天,背著古詩,我們又吵起來。
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水流。
是“黃河入海流”,不是水流。我忙糾正著素素。
我明明記得是“入水流”,不可能!你肯定錯了。素素不依不饒。
不對,不對,不信你打開書看看。
我不用看,肯定是你錯了!素素的聲音在屋子里回蕩,聽起來像是在吵架。
在陽臺晾衣服的母親沖了進來,手里還捏著一個鐵衣架。母親揚起了手,一個響亮的耳光落在我的臉上。母親的手上還沾著水,濕漉漉的。打在我的臉上特別清脆特別結實。聲音很響,我和素素都呆住了。我的一半臉火辣辣的,耳朵里響起了尖銳的鳴叫聲,我感覺到有某種東西點燃了我心底的火焰,那野火從四面八方騰起,讓我從頭到腳都燃燒起來,整個人猛地被烈焰吞沒。
母親一轉(zhuǎn)身,我就向素素撲過去,兩個人很快撕扯纏結在一起。我拼命扯著她的頭發(fā),她的尖指甲劃破了我的臉頰;我的手死死抱住她的大腿根使勁掐著,她的鞋底撲上來踩在我的臉上。我們不顧一切地在冰涼的地板上滾來滾去,腦袋敲得咚咚響,汗水都黏在一起。我們撞動了桌子,撞翻了椅子,我聽到衣服撕裂開的咝咝聲,全身火辣辣地疼,嘴里涌起了一股奇怪的咸甜味。我聽到門被打開了,吊在門栓上的鎖驚疑不定地晃蕩。
【熊佳林,籍貫湖南汨羅,成長于汨羅江畔,現(xiàn)居深圳。中國林業(yè)生態(tài)文聯(lián)作家協(xié)會會員。有作品散見于《散文海外版》《散文選刊》《星火》《當代人》《蓮池》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