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廣西文學(xué)》2024年第12期|王嘯峰:雷暴雨之夜(節(jié)選)
來源:《廣西文學(xué)》2024年第12期 | 王嘯峰  2024年12月20日09:39

一片大風(fēng)刮過的空白,幾乎失去了時間的所有痕跡

——卡洛·羅韋利《時間的秩序》

我正在騎車。搭在龍頭上的雨披里盛了一汪水。穿進小巷時,耳邊響起一陣雷聲,從遠到近,綿密沉悶。腰里BP機震動。我摘下,在雨簾里看到閃爍的號碼,有種壓迫感。我沒下車,摘掉雨帽,單腳點在小店臺階上,往窗口扔了一角錢。老板端出公用電話機。

“劉科長!我小王啊,您呼我?”

電話里有電磁雜音,雨打在遮陽棚上砰砰作響。劉科長福建普通話更加難懂。

“您讓我去火車站接客人?”

我抬頭看了看白酒瓶上方的鐘,模糊地量了一下離劉科長關(guān)照的接站時間還有兩時針格,我就是推車去火車站,再推回來,也花不了兩小時。劉科長提到了桑塔納,司機在單位等。我調(diào)轉(zhuǎn)車頭,慢悠悠地騎回單位。

要不是下大雨,天還大亮著,而現(xiàn)在卻像冬季傍晚。除了路燈不亮,建筑物、行駛的車子都亮起了燈。下雨天我喜歡睡覺,下班前我拒絕了宿舍伙伴叫我一起打牌的要求。

單位食堂阿姨們已經(jīng)在叮叮當(dāng)當(dāng)收拾碗筷。她們胡亂地盛一碗蓋澆飯給我,讓我靠最邊上一張桌子吃,她們正在把凳子翻到餐桌上,拖地。我覺得腳冰冷,往桌底看,兩個褲管往下滴水。阿胡子進來,全身沒一處干的。阿姨們拿他當(dāng)寶。遞毛巾、熱茶,往碗里下湯面,在大盆子里加葷菜、蔬菜。不過,阿胡子最終也被勸到我一個桌上吃飯。

抽煙的阿姨遞給阿胡子一根三五煙?!跋轮苣?,幫我跑一趟省城,兒子畢業(yè),帶回來的東西太多。”

阿胡子低頭猛吸一口面條,揮揮筷子?!皼]空!”

抽煙阿姨吐出濃煙圈?!安灰襾磉@一套。就這么定了。大不了我出汽油錢、過路費。”

另外幾個阿姨也圍過來,嘰嘰喳喳都要跑私車。阿胡子從頭到尾只說“沒空”兩個字,阿姨們根本不在意,愉快地互相排日期。她們似乎很有把握,阿胡子都會實現(xiàn)她們的愿望。

我試探著問阿胡子:“胡師傅!劉科長說晚上火車站接客人,用新桑塔納?”

阿胡子習(xí)慣性地揮舞筷子,嘴里“沒空”的“沒”字說了一半,筷子突然放下。他抬起臉的時候,我看到一條從右耳根劃向右嘴角的刀疤。絡(luò)腮胡里的刀疤,像濃密森林中踩出的小路。怪不得那些阿姨都喜歡阿胡子??!

“什么人?來這么晚?!?/p>

“好像是供應(yīng)防汛防疫物資的。我負責(zé)把他接到外事賓館?!?/p>

“外事賓館?”阿胡子牽動嘴角,刀疤閃亮。

剛才我回辦公室時,劉科長還沒走,又交代我一些細節(jié)。臨出門,他回頭把眼鏡往上推推?!耙欢ㄒ⒁猓∽⒁鈶B(tài)度?!?/p>

“哎!這雨下的。蚊香、風(fēng)油精、樟腦丸都成緊俏物品了。”劉科長撐開傘,走進大雨里。一股霉腥味撲進我鼻腔。關(guān)上門,我開始打印接站指示牌。

“接鄭金木先生!”

字體總打不大,只能拼接兩張紙。字體合適后,又推敲了一下語句和標(biāo)點。注意態(tài)度就是要重視這個人。從接站開始就要擺正態(tài)度。于是,我重新打印了接站牌。

“熱烈歡迎鄭金木先生蒞臨指導(dǎo)!??!”

用四張紙拼起來。

阿胡子看見這個牌子,往雨里吐掉煙屁股。“呸。什么人呢!”

“非常重要!”我坐在副駕駛座上,看阿胡子踩離合器、掛擋、轟油門,五擋帶助力方向的桑塔納2000,是我最想開的車子。駕校學(xué)習(xí)時練的是東風(fēng)130輕卡,完全沒有接觸過轎車。

“重要個屁,老劉都不去接?!卑⒑影汛皯絷P(guān)上,打冷空調(diào)吹前擋風(fēng)玻璃。

霧氣漸消。我正好問幾個開車的問題。

“什么時候駕照出來?我?guī)戕D(zhuǎn)幾圈。”阿胡子拍拍方向盤,讓我定心,到時肯定讓我用這輛新車練。

江南連日雷暴雨,火車全都晚點。我在出口處撐傘找了半天劉科長告訴我的車次,才在大屏幕一大排紅色字最底下找到。

阿胡子沒有熄火。我倆坐在車子里,圍繞開車說了好久。我一直以為阿胡子是汽車兵,其實他是后勤兵。先做物資保障,后來才跑運輸,調(diào)到遙遠的西北干休所當(dāng)志愿兵,為老干部服務(wù)。退伍回地方,自然被安排到車隊開車。

“胡師傅,教練說開車集中注意力最重要??晌铱茨_車輕松得很,有時還說笑抽煙。”我本想說吊兒郎當(dāng),沒敢說。

阿胡子開了一條窗縫吸煙,煙在冷暖空氣爭斗中游出車窗。“開車就是熟練工。”

電閃雷鳴,阿胡子扔了煙頭,把窗關(guān)緊。

說著說著,我們就沒了話。我從后視鏡里看得見桑塔納屁股后面不時冒出的白煙??粗粗?,我睡著了,還做了夢。夢見我正在一列火車上,所有站火車都不停,而我要下車的站就在前面,我已經(jīng)看得見突兀在平原上的紅色兩層建筑。就在我認為火車肯定甩站而過的時候,剎車了!我被拋起來,向?qū)γ孀蛔踩ァs@恐中我推出雙掌。

“你撞鬼啦?快去,時間到了。”阿胡子大聲叫著。

原來,我手打到他臉了。

雨停了。我拎著兩把傘渾渾噩噩地走向旅客出站口。

兩個穿長袖白襯衫的人匆匆跟工作人員打招呼,進到站臺里面去接人。不一會兒,兩人領(lǐng)著幾個穿黑西服的人走在人群最前面出了閘口。幾輛進口轎車等在跟前。

我踮腳望站臺,沒人影了。我把舉著的牌子放下來。問工作人員要電話打。他們都對我搖頭擺手。我急著打劉科長家里電話。接不到客人是失職。

雨又下了,只聽身后有人嘀咕:“怎么沒人?”回頭一看,一高胖一矮瘦兩個人被大雨擋在出口處。我繼續(xù)糾纏車站的人,突然想起什么,默默朝那兩人舉起牌子。

瘦子碰碰胖子,胖子斜眼往我這邊看。

“我!”他指指牌子,又戳戳胸口。

“?。☆I(lǐng)導(dǎo),鄭總,不好意思,沒見你們出來?!蔽疫f上傘。我只準備了兩把,全給了他們。

“軟臥最后出來呢?!笔葑友a充道,“鄭總謙虛啊,總讓別人先走?!?/p>

兩個工作人員邊拉鐵柵欄,邊笑著。

瘦子手拿兩把傘,一把撐鄭金木,一把擋自己頭上的雨。我提著兩個手提箱緊跟著。

阿胡子遠遠看到我們,猛地啟動車子,一個大拐彎,輪子濺起水花。桑塔納眨眼間橫到我們面前。鄭金木沒上車,我看他肥厚的嘴唇動了動。胸口像鼓風(fēng)機起伏。

瘦子說每句話都搭語氣詞?!耙坏冉余嵖偟能噥砹宋覀冊偕线@車??!”

雨把我全身澆透了??晌也恢涝趺椿卮鸩藕?。

阿胡子把整扇窗都搖下來,帶濃重鼻音的粗嗓門把雨幕推開了幾公分?!败嚲鸵惠v!啰嗦什么?”

瘦子張嘴仰頭望領(lǐng)導(dǎo)。胖子低了低頭。瘦子趕緊拉開車門。

阿胡子車開得很快,輪胎與濕地面摩擦發(fā)出憤怒的聲音。我下意識地抓牢車窗上的拉手。無人街道上黃色信號燈頻閃,一晃一晃地。我偷偷示意阿胡子保持平靜,但他雙眼直勾勾地看前方,頭隨車抖動,像個機器人。

“哎!你哪個部隊的?”鄭金木的聲音從后面飄過來。

空調(diào)出風(fēng)口掛了一個八一帽徽,被阿胡子擦得光亮。

阿胡子松開油門,車子平緩許多?!澳阋伯?dāng)過兵?”

“老兵一個!”鄭金木拖長語音。

“什么老不老?幾年的兵?”阿胡子回了兩次頭。

車子已經(jīng)慢到我都著急的程度。阿胡子和鄭金木竟然同一年當(dāng)?shù)谋?,在同一個軍分區(qū),同一兵種,離開部隊也是同一年。

“后勤兵也有混得好的?。 卑⒑痈锌赝?。

鄭金木手伸向前拍拍阿胡子肩膀?!皯?zhàn)友??!太巧了。等會讓蔡主任安排,我倆喝點?!?/p>

沒等阿胡子說話。瘦子蔡主任連聲說:“必須啊必須呢!”

我走去外事賓館前臺聯(lián)系入住的時候,阿胡子拎了兩個箱子在大堂跟兩人聊天。

服務(wù)員告訴我單位預(yù)訂的是兩個標(biāo)準間。頓時,我汗下來了。請求他們換一個單人間。主樓沒有單人間,附樓還有最后一間。我趕緊答應(yīng)。

還好,連接主附樓之間有走廊。走在彎曲向前的庭院走廊里,鄭金木在跟阿胡子聊喝酒。阿胡子說車子已登記過夜車,酒店邊上小弄里有一家夜宵店,老板娘是熟人。

蔡主任陪鄭金木進房間。在外面等的時候,我很猶豫,吃不準要不要跟去喝酒。吃喝之后的費用怎么辦,這也是我考慮的重要方面。此時劉科長請示不到,即便請示到,他很可能語意含混。

阿胡子看出我心思。“你把另一個標(biāo)間拿下,我們住,半夜都過了,剛到家又要出來,犯不著。吃飯我請戰(zhàn)友!”

我沒等他拍胸脯,連忙跑回總臺,要回那個標(biāo)間。多出住宿費,跟劉科長解釋起來方便得多。

一個女歌手在彈唱:“1997快些到吧,我就可以去香港;1997快些到吧,讓我站在紅磡體育館;1997快些到吧,和他去看午夜場?!?/p>

在女歌手身后,老板穿著汗衫在炒飯,勺子杵飯的聲音超過了吉他聲。女歌手疲憊地唱著,她誰都不看,透過破窗看燈光里的雨。

老板娘一分鐘就給我們點好菜,扔了一個啟瓶器在小方桌上。蔡主任便喊:“四瓶啤酒??!”

阿胡子跟著喊:“再加一瓶藍河大曲!”

午夜一過,歌聲戛然而止。不在聽歌的每個人都回過頭找女歌手。她在穿雨衣,吉他已經(jīng)裝在盒子里。

“我們剛開始喝,她就走。”鄭金木喝一口白酒,夾了幾顆油炸花生。厚嘴唇滴下油來似的。

阿胡子給鄭金木點了根煙。揮手讓老板娘過來?!霸趺床怀四??”

“才調(diào)解好,向街道保證,午夜后不發(fā)出噪聲。”老板娘倒了一杯啤酒敬我們四個?!敖o你們加個菜,我送的!”

加的菜特別合鄭金木胃口。他吧唧嘴,很大幅度地咬合,嚼香干辣椒炒肉絲。煙灰長了,蔡主任移動煙灰缸,鄭金木下意識地彈一下煙。其實他并不把煙吸進肺,他享受著一吞一吐煙霧繚繞的感覺,偶爾還從鼻腔里噴出煙霧。酒是真喝,白酒啤酒輪著來。額頭上掛滿汗珠,頭發(fā)微卷,趴在頭頂,像剛淋雨進來。

雨一直沒停。

阿胡子曾跟著部隊往南開拔,快到邊疆時得到停戰(zhàn)消息,掉頭回來。他總是遺憾沒立功。“他們?nèi)⒘?!?/p>

鄭金木若有所思地垂著眼睛。

阿胡子問:“你上前線啦?”

“呃,沒有。我沒有?!编嵔鹉景杨^深深埋進胸脯,差不多兩分鐘沒吭聲。

我打個手勢征求蔡主任意見,是否可以結(jié)賬撤退。

蔡主任想要站起來找老板娘。阿胡子臉上刀疤紅了,他伸出手按住蔡主任,情緒激動?!澳菚r,我們負責(zé)運物資。西南的河流多激流多,通常讓水性好的戰(zhàn)友先渡河,在對岸固定好拉繩,把一個個裝備包牽引過去。我們還搞了幾個小發(fā)明,縮短了物資運到前線的時間。”阿胡子目光越過鄭金木頭頂,盯住一個虛無的點?!澳翘烨宄浚覀兺宰詈玫娜松砩瞎苛艘坏滥猃埨K,打了拉脫結(jié)。下水時,他對我們笑著說水涼,起來后得給點白酒喝。他就喜歡喝酒抽煙。結(jié)果,他沒能上得來。我們看見他身子往下沉,就想拼命拉他上來,哪知道水的力量太強大,根本拉不回。他努力從水里伸出手,朝我們揮了好幾次。他碰到潛流求救!我們都這么認為,必須把他拉上來。加了幾個人的力量,拼命把他拉回岸邊。繩子深深嵌進身體,活活把他勒死了。當(dāng)天晚上,我睡不著,在岸邊看那條黑乎乎的河,聽嘩嘩的流水聲,突然明白,他使出最后的力氣,是叫我們放手?!?/p>

阿胡子無奈地搖搖頭,用手指著臉上的刀疤問我們:“這是什么?這是把他拉上岸后,他們七手八腳急著把繩割開,劃的。后來,我綽號就叫‘刀疤。’”

鄭金木悶頭吐煙,大量煙霧飛升彌漫,隨即飄向窗外,夾雜在雨霧里,好久散不去。他似乎想說什么,張張嘴,還是把一大杯啤酒全都灌了下去。

遠處傳來沉悶的雷聲。大家都不說話。輪流端著酒杯。

蔡主任打破沉默?!拔襾斫o大家說個段子吧?!?/p>

不僅我們,邊上兩桌人的目光也都聚過來。一個抽雪茄的大胡子,還用勁把凳子往前挪,凳子腿發(fā)出嘰嘰嘎嘎的聲音。那不是干脆的木頭與瓷磚的碰擦,而是摻雜了水汽的令人牙齒發(fā)酸的聲音。

“從前,有個驕傲的哲學(xué)家要渡一條寬闊的河流。他找到一條渡船,對船夫開高價很是不滿,不過他也沒辦法。只有一條渡船呢,他必須渡河?。∩洗?,哲學(xué)家問正在搖櫓的船夫:‘你識字嗎?’船夫說不會?!悄憔褪チ巳种坏娜松鷧?!’哲學(xué)家又問:‘你會算術(shù)嗎?’船夫茫然搖頭。‘你失去了一半的人生哈!’哲學(xué)家站起身居高臨下地判斷。這時,船行至大河中央,一陣狂風(fēng)刮來,船劇烈顛簸。船夫高聲問哲學(xué)家:‘你會游泳嗎?’哲學(xué)家緊握船幫,緊張得話都說不出,使勁搖頭。船夫判斷:‘那你將馬上失去整個人生了?。 ?/p>

沒人覺得好笑,也沒人說不好,大家只是繼續(xù)喝酒。雷雨聲又占了上風(fēng)。我略微有點驚訝,以我這兩個小時對蔡主任的觀察判斷,似乎這個矮瘦、跟班式的人物說出來的段子應(yīng)該關(guān)于女人、錢財,渡船段子不應(yīng)是他說得出來的。

“什么從前不從前,船不船的?我來說個陸地上的現(xiàn)實故事!”鄭金木很久沒有發(fā)出聲音了。我注意力被他喚回后,才發(fā)現(xiàn)他眼睛直勾勾地,腦袋與眼睛始終保持一致。他每說一句話都要把重點詞句重復(fù)一到兩遍,導(dǎo)致時間拖得很長很長。

鄭金木正經(jīng)說話時,嘴非但油,還顯得向一邊歪。不過,說著說著,他眼里泛出了怪怪的光。

“那是一個下雷暴雨的深夜。司機開輛老吉普車,雨刮器拼命擺動,這段路不好走啊。司機看一眼副駕駛座上的院長,這個五十出頭的矮老頭,臉色漆黑,喝酒后出現(xiàn)奇怪的豬肝色。傳染病院的護士們都說院長肝有問題。不過她們托他辦事的時候,送給他最多的還是白酒。開出去三四公里,沒了路燈。吉普車進到縣道。院長雙手緊撐手提箱,他剛學(xué)會開車不久,喜歡坐在副駕駛座上看司機操作。雨下得再大,司機也得把院長送回縣城。隔天上午,院長要向縣衛(wèi)生局長匯報購買新醫(yī)療設(shè)備的事情。車燈下,暴雨像瀑布。院長再三關(guān)照,開慢點、再慢點。同時,他也在打嗝。司機覺得酒精在胃里攪了之后泛出來的氣味特別難聞,不過只能忍,飯碗全靠院長呢。司機悄悄開了外循環(huán),潮濕空氣涌進來后花了前擋玻璃,他啟動除霧功能,發(fā)現(xiàn)院長正盯著儀表盤下的各種按鈕。他歪頭解說,這是外循環(huán)鍵,這是風(fēng)量鍵,這是除濕鍵……車子一顛!起初,兩人都沒什么反應(yīng),司機還在說著各種按鍵。一條閃電出現(xiàn)在車子正前方,照亮柏油馬路。司機覺得馬路沒有想象中那么黑,而是帶瘆人的灰。剛才是不是壓到了什么?說這句話的時候,舌頭在打結(jié)。院長的酒好像下去了點,他安慰司機,可能是一塊石頭。明明是平坦的柏油路??!司機要掉頭回去看,院長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司機朝前再望,雨小了。他心里盼著暴雨再來得猛烈些,把壓到的痕跡沖刷掉。他已經(jīng)把被壓的東西定位成一塊土坷垃,最大承受是貓狗之類的小動物。然而,身體感覺越來越明顯,那軟軟地一顛。輕輕地,軟而有彈性。司機回想起來,手上還殘存一絲溫度。溫度,這是生命的象征。院長已把手平放在雙膝,閉上眼睛,頭微微顫動。雨刮器速度在減緩。擋風(fēng)玻璃上有了雨水噼噼啪啪的拍打聲,像鼓點敲在司機心上。他加大油門,把車開進縣城。他只掃了一下院長矮小的背影,就掉頭快速折回。雷聲隆隆,卻在遠去。他把當(dāng)時記下的里程,做了一個加減法。還有差不多兩公里,他打開遠光燈,降到極慢的速度來回尋找蛛絲馬跡。來回好幾遍,路面仍然慘白、干凈,毫無痕跡讓他恐懼。在某一處,他停車,走到路邊,攥緊一束蘆葦。他心跳很快,眼前黑乎乎的蘆葦蕩里藏了多少秘密?有的永遠爛在泥土中。泥土,想到這個詞,司機非常惱火。他出生在農(nóng)村,對土地感情深到比得上父母。走出農(nóng)村后,他卻又想方設(shè)法擺脫泥土束縛。帶水汽的蘆葦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擺動,他看不見,卻聽見了讓他發(fā)冷的唰唰聲?!?/p>

鄭金木突然停了下來。沒人在聽他說故事了。阿胡子已經(jīng)趴在桌上,臉朝著窗子,嘴半張著,不停地往外吹氣。蔡主任仰頭躺在靠背椅上,雙手自然垂在椅側(cè),像絕望的人朝天嘆息。

一陣冷風(fēng)吹進來,我起身關(guān)窗?!叭缓竽??”

鄭金木用餐巾紙擦擦嘴唇,擦過之后,嘴唇似乎更亮了。“第二天早上,被撞人的尸體被發(fā)現(xiàn)?!?/p>

我心生疑惑。“那個司機不還回去看了?并沒有任何痕跡??!”

鄭金木點點頭?!氨蛔驳娜伺老蛱J葦蕩,掉進水溝里?!?/p>

“怎么往沒人的地方爬呢?他有力氣不是應(yīng)該呼救嗎?”話一問出來,頓時覺得什么地方不對勁。

“肇事逃逸。司機在院長陪同下主動投案。判了三年?!编嵔鹉菊f話聲音不高,那兩人卻醒來,顯然聽見了最后的話而不言不語。

阿胡子站起來付錢。蔡主任擋在他前面,硬塞了幾張鈔票在老板娘手里。

走回酒店大堂后,我跟蔡主任說清自助早餐各自憑房卡吃,九點在酒店門口上車去單位談事。蔡主任再三感謝。鄭金木咬著牙簽一聲不吭地往里走。阿胡子伸出手,轉(zhuǎn)向抓抓頭皮。

后半夜了,窗外蟲鳴聲一片,雨停了。

我閉上眼睛,睡意從腳尖慢慢向上爬。到胸口時,我已經(jīng)覺得身體在往上飄了。冷不丁地,阿胡子說了句:“那司機就是鄭金木!”

我含混地回答,盡量保持隨即入睡狀態(tài)?!班培?,我猜到了。”

阿胡子想點煙,看了看我,放下煙,按滅床頭燈。

我意識到不能亂講,就補了句:“誰知道呢,瞎猜唄。”轉(zhuǎn)個身,以更舒服的側(cè)睡迎接遲來的夢。阿胡子還在說話,這些話是催眠曲。我記得的最后一句話是:“怪不得只能做生意了?!?/p>

我在刺眼的光照下醒來。阿胡子正開窗抽煙。雷暴雨后的陽光格外耀眼。我看一眼鬧鐘,已經(jīng)八點半了。我一躍而起。阿胡子轉(zhuǎn)頭指指寫字臺上的一個塑料袋。

兩個包子、一個茶葉蛋、一片面包、一袋牛奶,我在八點五十前吃完了阿胡子帶回來的早餐。

“鄭總他們吃好了?”

“餐廳里沒見著。我先去開車?!卑⒑语@得沒什么精神。

難道他沒睡好?我坐在馬桶上思考。牙刷套裝,只被我拆了一套。我覺得陽光燦爛的時間不會長。

直到九點半,蔡主任才跑出來同我們打招呼,還要晚十分鐘出發(fā)。我沒問原因,客氣地答應(yīng)。劉科長呼我,BP機震動,被我摁住了。

鄭金木打著哈欠坐在后排。他一個接一個打哈欠,還用紙巾擤鼻涕。太陽亮晃晃,熱力逼人。阿胡子開了空調(diào)。他沒有跟任何人說話,像一個忠于職守的老司機。

一進單位門,我就看見劉科長站在辦公樓前。那時十點十分了。想到辦公桌上還有幾份沒有寫完的材料,我心里就著急。

劉科長客氣地把鄭金木、蔡主任請進一樓會客室。他去請領(lǐng)導(dǎo)前,布置了我一堆接待事宜。我只好答應(yīng)。跑回辦公室,把材料卷進包里。給食堂訂午餐。讓阿胡子換面包車,飯后去香江縣。向香江那邊通報鄭金木的到達時間。聯(lián)系工作時,我覺得有什么東西在變化。打完電話,我才知道,天又陰了,辦公室里紙張亂翻,暴風(fēng)雨又將襲來。

我守在會客室門口,劉科長出來見到我,微笑點頭。開飯后不久,劉科長走出小包間。我趕緊扔下餐盤小跑過去。

劉科長對我小聲說:“本來我要陪鄭總?cè)ハ憬h,臨時接到通知要去市里開會,還是你陪吧?!?/p>

透過半開著的門,我掃了一眼小包間。參加會談的領(lǐng)導(dǎo)沒陪飯。劉科長坐了主人位。

“咦,你怎么不進來陪?”

“我差不多吃完了?!?/p>

“什么話,跟我進去?!眲⒖崎L用胖乎乎的手掌推開小包間的門。

我只好拉了一個靠背椅坐在蔡主任邊上。劉科長以茶代酒,敬兩位客人一杯。

這頓飯遠遠不及昨晚的夜宵生動、富有想象。劉科長一個勁地落實領(lǐng)導(dǎo)剛才會談時定下的交易盤子。

“鄭總,你無論如何后天一定要送到。你看這雨,沒有停的時候。各處房屋、設(shè)施都遭受很大影響,干部職工們的防汛需求也在不斷增加,要快??!”劉科長筷子喜歡在盤子里攪兩下,再夾菜。我放下筷子認真聽他們說話。

“沒問題。只要款子到位?!编嵔鹉具f給劉科長一支煙。劉科長擋住,擺手。鄭金木收回手,自己點了抽。

窗外更黑了,小包廂燈全開,時間倒錯。

大家都無心多吃。滾滾雷聲在催促。

主食是餃子。我最喜歡吃餃子,但是每次都搶不到。我嘗了一個,是韭菜豬肉餡,我最喜歡的味道。鄭金木卻沒動餃子。劉科長疑惑地瞟他幾眼,沒說話。

散席后,我跑在三個人前面,到樓前找阿胡子。一輛白色面包車已經(jīng)停在門廳。阿胡子正在試雨刮器。雨沒下來,噪聲卻讓我心煩。我拉開移門,劉科長跟鄭金木握手道別。

“香江縣出產(chǎn)檀香,可以讓小王帶你們?nèi)タ纯?。”劉科長還在嘮叨,“貨趕緊發(fā),我馬上讓他們辦付款手續(xù)?!?/p>

鄭金木一腳已經(jīng)踩到車里,突然他改變了主意,要坐前面副駕駛位置。劉科長開始不讓,勸了幾次,只能隨他。

面包車啟動時很怪,我和蔡主任都坐最后一排,前面空了兩排位置。開始,我還以為鄭金木要跟阿胡子說說話,不一會兒,就聽到鄭金木呼嚕嚕的打鼾聲。

面包車在暴雨中艱難行進。蔡主任悄悄告訴我從沒見過這么大這么持久的雨。我心里納悶,做防汛材料的不應(yīng)該多到暴雨現(xiàn)場中嗎?

鄭金木呼嚕聲隨雷雨聲起伏。

上了高速公路雨更大,天色比黃昏更暗,每輛車都開了車燈。

“劉科長是轉(zhuǎn)業(yè)干部吧?”

“你怎么看出來的?”劉科長文靜得很,我好奇地看著蔡主任問。

“他總把‘副’放在職務(wù)前面嘍。只有部隊這么說:李副政委、張副團長,地方上很少說趙副縣長、錢副市長啦?!?/p>

“你也當(dāng)過兵?”

“我學(xué)醫(yī)的呢?!?/p>

“做醫(yī)生很好啊,怎么……”后半句被我硬卡在喉嚨口沒說出來。

蔡主任搖搖頭,壓低聲音說:“昨晚鄭總說的那個故……”

“故事”的“事”字還沒出口,只聽阿胡子怪叫一聲,隨即“嘭”的一聲巨響。我像一只皮球,被一股憤怒的力量踢向前排,幸好著地滾了一下,屁股和大腿吃了分量。第二次碰撞力來自橫向,我已有準備,狠抓座位扶手,可惜沒抓住,胸口撞上第二排座椅。

瞬間,汽油味冒出來,車廂里騰起一股煙。我只有一個念頭:趕快逃出車廂。移動門被卡住,根本拉不開。我捂著肋骨朝前面那邊爬。前排兩個安全氣囊全打開了。阿胡子和鄭金木正忙亂地解安全帶。我突然發(fā)現(xiàn)鄭金木身子變小了。任何肉體相對一樁事故,都是渺小、無助的。蔡主任捂著滿是血的臉也爬了過來。鄭金木和阿胡子一人拉一個,把我們硬拉出來,根本不管我們痛得哇哇大叫。

暴雨中,我們翻過隔離欄,找了一棵大樹躲雨。蔡主任頭撞在椅背上,口鼻都在流血。他還不忘提醒說:“小心雷劈!”

“車爆炸才可怕。”阿胡子惡狠狠地說。

突然變道的藍色輕卡被我們的車頂了一下,車子斜著撞向護欄。輕卡駕駛員也下車奔逃了過來。

“我去揍他!”阿胡子拔拳要沖。

那個駕駛員大聲罵道:“我正常變道!你頂我屁股,你是全責(zé)!”

阿胡子一把揪住那駕駛員衣服。“你再說一遍!”

“我說一千遍!你開小差、頂屁股、全責(zé)!”

鄭金木把阿胡子拉住。兩人僵持了好久,四目相對。最后,阿胡子狠狠地甩開鄭金木的手。

“我給你看樣?xùn)|西?!编嵔鹉緩膽牙锾统鲆活w玻璃球給我看。“看到里面有什么了吧?”

玻璃球中心抽了真空,漂浮著一小片金葉。雨打在玻璃球上,放大了金葉的細節(jié)。我仔細看時,像蘆葦尖形狀,絮狀發(fā)散。隨著我手的晃動,金葉像指南針般緩慢轉(zhuǎn)動。

“我腸胃不好,肺也不好,中醫(yī)要我多喝蘆葦根煮水?!编嵔鹉就nD一下,似乎想起什么似的。“我這個人就是這樣,一旦碰上什么,就會一直盯著不放。嗯,應(yīng)該說是被盯上更合理吧。索性做了這片蘆葦尖小金葉,在明遠寺長老那里開了光貼身放?!?/p>

蔡主任用手絹捂著腫起來的鼻梁,眼鏡架不上去,他瞇眼看我們。

警車閃著警笛遠遠地開來了。

鄭金木還在對阿胡子說:“每次坐車,我總會拿出這個球看一眼。如果蘆葦尖朝著我,我要么不坐,要么選更安全的乘坐方式。哦,當(dāng)然還有火車、飛機、輪船,坐之前,我都會看一眼小金葉?!?/p>

阿胡子終于點燃了一根煙,抽一口后,拿煙的手在顫抖?!敖裉焯J葦尖對什么地方?”

“所以我坐了副駕駛。強迫自己系安全帶?!?/p>

我看了一眼蔡主任,發(fā)現(xiàn)他眼中有一種奇怪的緊張。

劉科長的車子幾乎緊隨著警車到了。他一下車就撐傘為鄭金木擋雨。同車來的車隊長給了我兩把傘,把阿胡子拉到一邊詢問車禍情況。

阿胡子指指點點,像在控訴藍色輕卡的違章行為。

我們?nèi)齻€上了劉科長的車子,先離開車禍現(xiàn)場,車從阿胡子側(cè)面開過,我從帶雨滴的玻璃窗里看到那道刀疤,正隨著他張大嘴巴,把臉劈成了兩半。他轉(zhuǎn)臉注視我們離開。

一路上,我聽著劉科長饒舌的道歉話,睡了過去,直到香江縣才醒來。車外陽光燦爛,一個多小時前雷暴雨下黑暗的高速公路像一場噩夢。這次,車上五個人,人人都系了安全帶。

在香江縣只待了一個平靜的夜晚。隔天上午,劉科長帶客人考察了一個防洪設(shè)施。總共一間屋子、兩臺泵,看了半個多小時。劉科長沒提出去參觀檀香廠,也沒有安排第二個考察點。時間尷尬。蔡主任湊到鄭金木耳邊說了幾句。鄭金木點點頭對劉科長說要去臨縣看看。劉科長夸張地挽留,午飯和下午參觀都安排好了。鄭金木擺擺手。我特意觀察了鄭金木上汽車前的動作,沒發(fā)現(xiàn)他看小金葉的動作。他定定地坐在后排,伸出大手對劉科長和我揮了揮。蔡主任不住地道謝,鼻血換來劉科長對款項的再三承諾。

從香江縣回來后,我一直忙著寫材料,鄭金木他們的事沒再關(guān)心。一天傍晚,到食堂吃飯,聽到幾個阿姨在抱怨,從今往后沒人再愿意給她們開私車了。我隨口問了一聲,她們告訴我阿胡子辭職了。什么原因?有說做生意去了,有說欠債后債主殺上門來了,更有人說他被抓進去了,總之不再開車了。

而對我來說,最不可思議的是,鄭金木、蔡主任后來也沒出現(xiàn)過,那個雷暴雨夜消夜以及高速公路車禍,像另一個世界發(fā)生的。有幾次,我在劉科長面前提起鄭金木、蔡主任,劉科長眨巴著眼睛,像在努力回憶著什么,最后總是笑笑搖搖頭。

前天,家里的拉布拉多狗小特右前腿突然瘸了,走路靠三條腿,老婆讓我?guī)櫸镝t(yī)院看看。我推開一家寵物連鎖醫(yī)院門,護士登記完小特信息后,讓我在一小間診室里等醫(yī)生。

醫(yī)生身穿藍色醫(yī)護服,戴了口罩,推開門沖著小特問:“腿怎么了???”

“蔡主任!”我一下就認出來了。

“啊!小王,不不不,王科長!王總啊!”蔡主任摘下口罩,熱情地握手。

檢查完小特,蔡主任說沒什么問題,配了內(nèi)服、外用的藥,沒要藥錢,送我出門。

“你怎么做這個了?”

“我老本行啊。”

我忽然明白,他說學(xué)醫(yī),這個醫(yī)是獸醫(yī)。

到車前,我隨意問了一句:“鄭總現(xiàn)在好吧?”

“他死了哎。”

…………

(全文詳見本刊2024年第12期)

【作者簡介:王嘯峰,1969年12月出生,蘇州市人,中國電力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江蘇省電力作家協(xié)會主席。在《人民文學(xué)》《收獲》《十月》《鐘山》《花城》《作家》《上海文學(xué)》《青年文學(xué)》《散文》《美文》等文學(xué)刊物上發(fā)表小說、散文作品。出版散文集《蘇州煙雨》《吳門夢憶》《不憶蘇州》,小說集《通古斯記憶》《隱秘花園》《四時成歲》《虎嗅》等。作品入選多種年度最佳小說集、散文集,被《新華文摘》《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散文選刊》等轉(zhuǎn)載。小說曾入選中國小說學(xué)會好小說榜單、收獲文學(xué)榜、城市文學(xué)排行榜。曾獲紫金山文學(xué)獎、鐘山文學(xué)獎等?!?/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