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犁:循著魯迅讀書
以《荷花淀》等作品聞名的作家孫犁,晚年仍不斷有作品刊布。這些作品中,有一類可稱為文章創(chuàng)體:書衣文錄。書衣者,書之包封也。過去書稀罕,得來不易,不少人得書后便尋合適紙張,在外面再護封一層。從文字看,孫犁一直有此習慣。書籍包封后,成了白面,一般情況,得把作者書名題上。似乎還有余地,孫犁就在上面寫記點與書相關(guān)的文字;或者有感觸,也順筆記上。書封就那么不大幅面,無從費辭贅語,故此,必然實事,深感,真情,文字自然簡潔更毋庸說,這批文字,揀擇發(fā)表后受到讀者喜愛,也幾乎順理成章。
在閱讀“文錄”不同版本時,就有較深印象:其中涉及魯迅的內(nèi)容特別多。魯迅著作、譯本,輯錄文本不用說,魯迅提及的古今人物作品,以及與魯迅相關(guān)的人與事,都在這有限的篇幅呈現(xiàn)。無論數(shù)量、情感深度,他人無可及。這次翻讀“書衣文錄全編”,更加留意到,孫犁收藏的許多書,居然是照著“魯迅書賬”購讀。對魯迅的追隨,真可謂亦步亦趨。
一
上世紀七十年代,非常時期被抄走的多數(shù)圖書,都發(fā)還給了孫犁。這些舊書,經(jīng)歷折騰,多被污損,孫犁利用廢紙,加以包裝,“然后,題書名、作者、卷數(shù)于書衣之上。偶有感觸,慮其不傷大雅者,亦附記之。”
從時間看,此時期,書衣最早記敘的魯迅作品,是《中國小說史略》:“此書系我在保定上中學時,于天華市場(也叫馬號)小書鋪購買,為我購書之始。時負笈求學,節(jié)衣縮食,以增知識。對書籍愛護備至,不忍其有一點污損。此書歷數(shù)十年之動蕩,仍在手下,今余老矣,特珍視之?!边@節(jié)文字,一可獲知孫犁對魯迅作品珍視甚早,再可讀出他珍惜圖書的情感態(tài)度。文字后有時間氣溫:“時一九七三年十二月二十一日晚。室內(nèi)十度,傳外零下十四度云?!睂O犁文字引人,有時就在留意這樣細致的比對之間。
不久,孫犁在一冊《魯迅書簡》書衣上寫記:“余性憨直,不習偽詐,此次書劫,凡書目及工具書,皆為執(zhí)事者攫取,偶有幸存,則為我因愛惜用紙包過者,因此得悟,處事為人,將如兵家所云,不厭偽裝乎。”非常時期,包書行為居然保護了書本身,實在是出乎意料。具體到這部書:“此書厚重,并未包裝,安然無恙,殆為彼類所不喜。當人文全集出,書信選編寥寥,令人失望,記得天祥有此本,即跑去買來,視為珍秘。今日得團聚,乃為裹新裝。”由資料可知,當年人民文學出版社所出《魯迅全集》,因涉及人事,書信被刪落不少??磥韺O犁對此不滿意,趕緊購存這部收錄較廣、“厚重”的《魯迅書簡》來。
接下來是一冊相關(guān)的《魯迅小說里的人物》:“今日下午偶檢出此書。其他關(guān)于魯迅的回憶書籍,都已不知下落。值病中無事,粘廢紙為之包裝。并想到先生一世,惟熱惟光,光明照人,作燭自焚。而因緣日婦、投靠敵人之無聊作家,竟得高齡,自署遐壽。毋乃恬不知恥,敢欺天道之不公乎!”對魯迅,孫犁大都以“先生”稱之。此書作者,是魯迅二弟周作人。此書對了解魯迅小說的人物原型等,自有價值,可出版時因先前投敵等因素,不宜用本名,故署名“周遐壽”。他去世于1967年,時82歲。大約與魯迅享年56歲相比,孫犁說他“竟得高壽”。從用語看去,孫犁有分明的愛憎。
二
《海上述林》,是魯迅費心竭力親手編定出版的瞿秋白譯文集。該書在日本印制,印數(shù)僅500冊,價格十分昂貴??蓪O犁當時居然郵購獲得:“余在安新縣同口鎮(zhèn)小學任教時,每月薪給二十元,節(jié)衣縮食,購置書籍。同口為鎮(zhèn),有郵政代辦所,余每月從上海函購新出版物,其最貴重者,莫如此書?!薄按藭霭?,國內(nèi)進步知識分子,莫不向往。以當時而論,其內(nèi)容固不待言,譯者大名,已具極大引力;而編者之用心,尤為青年所感激;至于印刷,空前絕后,國內(nèi)尚無第二本。”“余得到手,如捧珍物,秘而藏之,雖好友亦吝于借觀也?!?/p>
這節(jié)文字已大致將此書珍貴程度和自己的珍惜心情完整展述出來,可惜由于戰(zhàn)亂,如此寶貴著述,結(jié)果可想而知:“一九三七年暑假,攜之歸里。值抗日烽火起,余投身八路軍。家人將書籍藏于草屋夾壁,后為漢奸引敵拆出,書籍散落庭院。其裝幀精致者均不見,此書金字絨面,更難幸脫,從此不知落于何人之手?!比绱苏滟F之書,落得如此下場,收藏者心情,可以想見。有趣的是孫犁還對此書有想法:“余不相信身為漢奸者,能領(lǐng)略此書之內(nèi)容,恐遭裂毀矣。”應(yīng)該是書籍精美裝幀吸引了偷兒,倒并非喜歡書的好讀者。筆者以為,孫犁推斷,是明道見性之言。
盡管如此,上蒼還是垂注愛書人的。1949年,在天津的孫犁去拜訪一位友人,居然“見書架上插此書兩冊”?!拔业葟慕夥艆^(qū)來,對此書皆知愛慕而苦于不可得?!蓖瑏淼挠讶诵χ鴮O犁說,還不拿走一本!孫犁還不忍心,只是抽出一冊“較舊者”。這樣,珍罕的《海上述林》又得獲在手。
由書思及時代與人:“青年時唯恐不及時努力,謂之曰‘要趕上時代’,謂之曰‘要推動時代的車輪’。車在前進……有中途下車者,有終達目的地者。遭遇不同,然時代仍奮進不已。”再到個人:“回憶在同口教書時,小鎮(zhèn)危樓,夜晚,校內(nèi)寂無一人。螢螢燈光之下:一板床,床下一柳條箱。余據(jù)一破桌,攤書苦讀,每至深夜,精神奮發(fā),若有可為。至此已三十九年矣?!边@也是他當初購存《海上述林》的情形,與所論人與時代關(guān)系比照,感慨甚深。
魯迅的譯本,孫犁也看重。一冊《小約翰》:“此魯迅先生譯文之原刊本。我青年時期,對先生著作,熱烈追求,然此書一直未讀。不認真用功,此又一證。”從照片及清素文字看,孫犁乃恂恂儒者,其實內(nèi)心熱烈又律己甚嚴。他的文學成就,與他的長久努力密不可分。
三
閱讀魯迅日記的讀者,都對他每年后面的書賬感覺有趣??蓪O犁卻是一個追隨這“書賬”的購讀者。譬如這本《釋迦如來應(yīng)化事跡》:“余不憶當時為何購置此等書,或因魯迅書賬中有此目,然不甚確也。”一本《小學義疏》:“此即魯迅先生所記尹氏小學大全也。”一部《越縵堂詹詹錄》(晚清李慈銘,越縵堂為其室名):“魯迅先生對此日記有微言?!睂O犁自己的看法:“然觀其文字,敘述簡潔,描寫清麗,所記事端,均寓情感?!痹诹硪惶?,孫犁也記述:“倒是越縵堂的日記,名不虛傳,自成一格……正像魯迅所說,他是把日記視為著作的,所以如此細心經(jīng)營?!碧幪幰贼斞缚捶ㄓ∽C。一部宋代朱熹等人編定的《近思錄》:“昨日又略檢魯迅日記書賬,余之線裝舊書,見于書賬者十之七八,版本亦近似。”另一本《妙香室叢話》有記:“此等書見于魯迅書賬。余從上海郵致數(shù)種……”
孫犁購書,竟然如此循著魯迅書賬。尊奉、追隨之忱,無以復(fù)加。后面再對自己追隨魯迅作法,自我肯定:“余愈愛吾書,當善保存,以證淵源有自,追步先賢,按圖索驥,以致汗牛充棟也?!闭f自己的書,是“追步”魯迅“淵源”得來,即使汗牛充棟,只會更增加“愈愛吾書”之心情??胺Q忠實的魯迅信徒。
還有:“魯迅先生在《買小學大全記》那篇文章中,稱贊了過去故宮博物院出版的《清代文字獄檔》。由于他的啟發(fā),我也買到了一部,共九冊?!庇梢徊俊度沼浛傉摗?,孫犁再談到魯迅:“《魯迅日記》,我購有人文兩種版本,并借閱過影印本,可以說是閱讀多遍,印象甚深。《魯迅日記》,只記天氣,來往,書信,出門辦事,學校講課,買辦物品,出入賬目。也偶及大事,然更隱晦簡略。”多次閱讀,是尊崇的一種表達。閱讀之余,孫犁還自我反?。骸拔乙簧鸁o耐心耐力,沒有養(yǎng)成記日記的良好習慣,甚以為憾事。自從讀了《魯迅日記》以后,對日記發(fā)生了興趣,先后買了不少這方面的書?!逼鋵?,這些“書衣文錄”,許多亦可作日記觀。
四
偶爾寫記出與魯迅一致的文字來,孫犁真是高興:“去歲,為姜德明同志書一小幅,文曰:‘如露亦如電’。附注:‘余讀佛經(jīng),只記此一語,晚年書之。’”姜德明不知佛語出處,孫犁也記不清了。后來他購到一冊《唐玄序集王羲之書金剛經(jīng)》:“翻檢至末尾,四句偈語,赫然在焉。失望之后,恐再遺忘,謹抄存之: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yīng)作如是觀?!边@還不算,在給友人書寫這五字后,“見一圖片,魯迅先生曾為日本僧寮書此五字。余與先生在文字上能有一點同見與同好,實出偶然。然私心亦不免有所驚異矣?!眱H僅與魯迅書寫了同樣的佛語,孫犁居然認為“實出偶然”,但又“不免有所驚異”。對魯迅的尊崇,幾乎有些頂禮膜拜的意味。
對魯迅作品,孫犁有時會再一再二包裝書衣。譬如《魯迅書簡》,1974年元月曾包封并題過字;幾乎20年后的1993年9月30日,孫犁再次“包以新裝”并題字:“魯迅書信,此編八百多封,人文第一次書信三百多封,第二次一千一百多封。然與此編相較,所增多無關(guān)重要。此編成于魯迅剛剛?cè)ナ?,收信者熱情獻出,內(nèi)容多有關(guān)魯迅思想、作風,為文學史重要資料,并按人集中排列,看時方便?!卑汛藭貏e優(yōu)長之處,價值介紹清楚;對包書時的情形,孫犁也加以描敘:“上午,于陽臺用細砂紙打磨書頂塵污,略為整潔,并包以新裝?!庇浭鲱H有畫面感:對著天光,把一部看重之書上面的塵污,用細砂紙輕輕打磨……珍惜心情,通過動作表達無遺。
孫犁的書衣文錄上,寫記魯迅的文字還有不少,不過一些內(nèi)容不及前面引述的完整或有意味。孫犁是現(xiàn)當代不多的長久保持高質(zhì)量創(chuàng)作的作家。由文字、內(nèi)容兩方面看,與他長期從古今經(jīng)典汲取養(yǎng)分,傾心追隨魯迅這樣的杰出大師也有關(guān)。拈出寫于書衣與魯迅相關(guān)的內(nèi)容,可以部分了解孫犁的思想精神甚至文字來源,對于讀者,如何向大師借力,扎實深入讀書,也有切實的榜樣作用和啟發(f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