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劉仁前:喊工 ——《香河紀事》之一
來源:《大家》2019年第1期 | 劉仁前  2024年12月19日16:31

向生我養(yǎng)我的故鄉(xiāng)奉上痛徹心扉的愛

——題記

天剛麻花亮,阿根伙的叫喊聲,便在龍巷上空響起:

各家各戶起床啰——,起床燒早飯噢——

所謂未見其人,先聞其聲,用在阿根伙身上則是未見其人,先聞其喊。細個子的阿根伙,嗓音甚是洪亮,極易讓人想起夏日枝頭的鳴蟬。說來奇怪,蟬兒那短小的形體,發(fā)出的聲音真是響亮。眼下,剛開春,離聽蟬鳴尚早。

香河,地處里下河蘇北平原,四季分明,每個季節(jié)都有每個季節(jié)的不一樣。這早春時節(jié),柳吐嫩綠,桃發(fā)新蕊,香河水流泛亮,村舍裹在薄紗般的春色里,淡成一幅江南水墨。此時,行走在蘇北平原上,可謂是一麥碧千里。放眼望去,到處都是碧綠的麥田,在春風里高低起伏著,碧波蕩漾著,讓人有如置身于蔚藍色的大海。

香河一帶,則稍有不同。此時的田野上,除了大片的綠,還有大片的黃。大片的綠,是碧綠的麥田;大片的黃,則是黃燦燦的油菜花,搖曳在春風里,甚是妖嬈。不是說,這是一個萬物復蘇的季節(jié)么?復蘇的豈止是“物”,還有“人”。被春色包裹著的香河的男男女女們,亦隨著春天的腳步,從隆冬里蘇醒過來。

各家各戶起床啰——,起床燒早飯噢——

隨著阿根伙的叫喊,男人們這才悉悉窣窣地離開自己婆娘的熱被頭。這一夜中,摟在懷里的,果真都是自己的婆娘么?未必。

香河的一天,從喊工開始。

各家各戶起床啰——,起床燒早飯噢——

不用懷疑自己的耳朵,更不用對喊人起床、喊人起床燒早飯這樣的事情,感到奇怪。的確是有人在喊村民們起床,的確是有人在喊村民們起床燒早飯。這,應(yīng)屬“大集體”年代之獨創(chuàng)。

過不了多會子,各家各戶的門,鳴著鳥語,吱吱呀呀地打開。阿根伙便忙著與“爛熟藕”一般熟識的村民們,點頭,打招呼,派工。他這時段的工作不再是“喊”,區(qū)別不同情形,有的需登堂入室,跟一家之主交代幾句。也有登堂入室之后,沒了下文。

此時的巷子上,便有虛掩著懷,蓬松著發(fā)髻,挾著淘米籮,捏著牙刷、毛巾的大姑娘、小媳婦,三三兩兩往水樁碼頭去。

阿根伙見著,眼饞,手癢。眼饞,便肆無忌憚往女人頸脖子里鉆。手癢,便以迅雷不及掩耳,在這個胸脯上抓一把,在那個臉蛋上捏一下。被追打,被唾罵,是他極樂意得到的回報。

垂柳掩映著的水樁碼頭上,那些女人們,淘了米,漱了嘴,洗了臉,說了一會子家長里短的閑話,之后鳥雀一般嘰嘰喳喳地散開。

很快,各家各戶的煙囪里,炊煙裊裊;家前屋后,雞鳴犬吠。沉寂了一夜的村莊,愈發(fā)熱鬧起來。

叫人家起床,叫人家起床燒早飯,有個正正規(guī)規(guī)的名稱:“喊工”。

喊工,頗辛苦,得早起。一年四季,春秋天,氣候宜人,早起就早起,尚不費難。寒冬臘月,炎炎夏日,氣候不如春秋季溫馴,鵝毛大雪說來就來,刮風下雨,亦無定時。這樣惡劣天氣下喊工,顯然是要吃點辛苦的。

間或,也會有費口舌的事情發(fā)生。一般尋常人家,起床,燒早飯,吃早飯,按時上工,沒問題。家中有沒斷奶的嬰兒,喂奶,則是年輕母親上工前必須做的。自然會耽擱工夫。家中有新人的,那新婚的小倆口,正是戀床的階段,不被催得“屎急扒塘”,舍不得起床。想要小倆口按時出門,難。

喊人起床,喊人起床燒早飯,只是喊工之前奏。隔不了多會子,阿根伙的喊叫聲便會再次在村頭巷口響起來,只是喊的內(nèi)容變了。聽——

上工啰——各家各戶快上工啰——

從喊人起床到催人上工,中間隔多長時間?一頓早飯的工夫。

喊村民們“上工”,才是喊工目的之所在。這樣的工作,是有專人負責的。不是哪個想喊,就能喊的。喊工,是村級權(quán)力運行體系中重要一環(huán),是鄉(xiāng)村基層權(quán)力運行的一種象征。與派工,計工,共同構(gòu)成一個完備的整體。

生產(chǎn)隊長便是這一權(quán)力運行鏈條中的執(zhí)行官。稱生產(chǎn)隊長為“執(zhí)行官”,似有“58”語風。照中國吏制,“七品”才有“芝麻官”之稱謂。這農(nóng)村大隊中的生產(chǎn)隊長,似只能稱“芝麻粉”。然,縣官不如現(xiàn)管。“芝麻粉”阿根伙們,還真是一朝權(quán)在手,便把令來行。在這看似辛苦的喊工上,慢慢生出些甜頭來,甚至是意想不到的甜頭。

細個子阿根伙,腳頭快,在村里是出了名的。

他的管轄區(qū)為龍巷東頭的一隊,即:第一生產(chǎn)隊。香河大隊,共七個生產(chǎn)隊,自然有七個生產(chǎn)隊長。每個生產(chǎn)隊長,只管自己生產(chǎn)隊的幾十戶百十口子人。

阿根伙剛獲得“芝麻粉”稱謂時間不長,之前一隊被稱之為“芝麻粉”的,叫祥大少。那時的阿根伙,只是個“助喊”。真正行使“喊工”責權(quán)的,是一隊之長祥大少。

祥大少喊工的做派,與阿根伙完全兩樣。身高馬大的祥大少,有一副大腳板,早更頭走在空蕩蕩的龍巷上,“啪噠”、“啪噠”,空聲響,不知情的,還以為村子里進了怪獸,有點兒嚇人。好在,緊跟著“啪噠”、“啪噠”腳步聲,祥大少的喊聲便響起來了——

各家各戶起床啰——,起床燒早飯噢——

雖然,祥大少喊的,與阿根伙喊的,字面上無差異。但,聽起來相差就大了。前面介紹了,阿根伙的嗓子洪亮,準確點兒講,“洪亮”一詞用在阿根伙身上,不是并聯(lián),是偏正,主要是“亮”。這跟他能唱一口好聽的小淮調(diào),不無關(guān)系。

不止于此,他能在那幫女人面前肆無忌憚地“眼饞”、“手癢”,跟他能唱一口好聽的小淮調(diào),亦不無關(guān)系。阿根伙的小淮調(diào)從哪兒學會的?沒人去細究過。好在阿根伙不拿大,對婦女們可謂是有求必應(yīng)。

與阿根伙的“亮”嗓不同,祥大少的嗓子,用得上一個詞:粗獷。如若要細細追究的話,祥大少的嗓子重音在“粗”字上。不止于此,聽慣了祥大少喊工的,還能聽出他與阿根伙語句間隙的差別。與阿根伙亮嗓一句完整的喊出口不同,祥大少在“各家各戶”與“起床啰——”之間,似有停頓,而第二句“起床燒早飯噢——”則緊跟著,聽上去命令的意味要濃些,強勢,霸氣。阿根伙,有時會學前任的喊法,終究是學虎不成反類犬,因此上喊聲“霸氣”的時候,少。

全村人都知道,芝麻粉祥大少有“三好”:玩牌,聽戲,打老婆。

祥大少的老婆,在整個香河的婆娘當中,都夠得上一詞:標致。白果子臉上一雙大大的眼睛,忽閃忽閃的,會說話,撩人。勻稱的身子,前挺后翹,讓村上男人見了眼癢,手癢,心癢。尤其像蔡和尚、瘌扣伙這些光棍漢,當然也包括阿根伙,三十出頭了,依然是光棍一條。他們這些男人,在如此標致的女人面前,口水早就不知淌出多少個三尺長了。只是吃懼祥大少,身高馬大的,又是一隊之長,惹不起。果真不識相,只能是找死。

于是乎,這幫光棍堂兒單身漢,手癢?自己往墻角上摜;心癢?只能夜里鉆進被窩自殘。唯一能做的,也只有解解眼饞。這些男人,見著祥大少家啞巴婆娘,一個個毫不掩飾地,把自己變成了帶彩的狼,兩只眼放著綠光,真恨不能眼光里長出手來。

就是這樣一個令多少男人垂涎的婆娘,祥大少通常的禮遇,一個字:打。

與村上其他男人打女人不同,祥大少很少將自己老婆關(guān)在家里打。祥大少打老婆頗具形式感,拽著他老婆長長的黑發(fā),在龍巷上拖,一拖幾個來回。只聽到那婆娘“哇哇哇”叫,聽不見回嘴。

如此標致的女人,是個啞巴,且不能生孩子。怪可惜的。這也讓祥大少打老婆,變得十分理直氣壯。

祥大少打老婆打累了,嚴謹說來,應(yīng)該是拖累了,便會從懷里掏出那臺隨身帶著的半舊不新的半導體,聽戲。

祥大少所謂“聽戲”,便是聽革命現(xiàn)代京劇選段。什么“要做那泰山頂上一青松”,什么“提籃小賣”之類。想聽別的,門都沒有。

有時候也聽“渾身是膽雄糾糾”。過份了不是,一個如此標致的啞巴女人,被你個大男人折騰來,折騰去,最后只能眼淚汪汪的回家,給你做飯。你還“渾身是膽雄糾糾”了?背地里,也有看不過去的,指著祥大少脊梁骨嘰咕幾句。

這樣的嘰咕,有如春天田野上的微風,給祥大少撓癢癢呢,沒任何殺傷力。祥大少根本不會理睬。那幾年,他正“紅”在勢頭上,哪個也不敢公開站出來,替啞巴女人鳴不平。盡管大伙兒都知道,這標致的啞巴,怪可憐的。

其實,后來祥大少常年聽的,多為淮戲。香河一帶,原本就有聽淮戲的傳統(tǒng),只不過中間有幾年大搞破四舊,陣勢搞得蠻大的,老淮戲都給破掉了。上了年歲的,只能在自家灶臺后面哼哼,不足為外人道也。要不然,像阿根伙,哪能唱得一口小淮調(diào)?

等到祥大少的半導體里有了什么《打金枝》,什么《牙痕記》,什么《鍘美案》之類,已經(jīng)是以后的事情。祥大少的運勢反而差了。

聽革命現(xiàn)代京劇的那會子,祥大少“芝麻粉”當?shù)谜龓?。在大隊部開會時,面對香元支書,自己表態(tài)發(fā)言也好,接受香元指派的任務(wù)也罷,高門粗嗓,勁暴得很,從不拖泥帶水,從不口出軟語。

同樣勁暴的,還有他褲襠里小老二,雄糾糾氣昂昂的,儼然一介武士。每天夜里,在啞巴婆娘身上,折騰來,折騰去,不到精疲力竭,不來個一瀉千里,斷不收兵。白天嘴上再勁暴,夜里躺在床上,總會想著自家的香火,如若在自己手上斷了,自己絕了后不談,還要落得頂“大不孝”的帽子,那不是要挨全村人恥笑?更對不起自家的列祖列宗!不孝有三,無后為大。這舊禮,老輩人傳下來的,祥大少懂。

細皮嫩肉的啞巴婆娘,身上那地方,恨不能掐得出水來,就是不爭氣,讓祥大少的好雨總是落在荒田里。祥大少再不死心,也沒辦法。心里頭郁悶。

祥大少的郁悶,被阿根伙看在眼里,輟哄他到譚駝子家玩牌。其時,在村民眼里,阿根伙就是祥大少的跟屁蟲,最主要工作便是“助喊”:

各家各戶起床啰——,起床燒早飯噢——

阿根伙跟在祥大少后頭,偶或也能過過“芝麻粉”的癮,那感覺,蠻不錯的。阿根伙打定主意跟定祥大少,自然想著法子討好祥大少。

在譚駝子家玩牌,原本是瘌扣伙、蔡和尚幾個單身漢,私下悄悄玩的,屬“小來來”的那種。雖說有點小賭資,但說不上賭。隔一陣子,幾個男人嘴里淡出鳥來,想喝酒了,便約好到譚駝子家玩一下,弄瓶大麥燒,煮碗細魚兒,便熱嘈起來。有時也會到柳安然老先生家豆腐坊,拾幾方豆腐,讓香玉做個汪豆腐,抑或麻辣豆腐之類。這幾個男人,實際就是借玩牌,吃個“碰頭”。當然,也有賭運氣意思,畢竟是輸牌的掏腰包。比起各人直接掏份子,有副牌在手上玩起來,還是多了些樂趣。

開春不比四夏大忙,農(nóng)活不重,主要是田間管理。男人們也就是到田里,做些清溝理墑之類的農(nóng)活,身子閑著呢。不是說閑則生非么?非份之想倒不是沒有,有的想得到,有的想也白想。譬如祥大少家啞巴婆娘,祥大少不當回事,要是擺在瘌扣伙他們幾個屋里,哪個不把啞巴婆娘當菩薩一樣供著!

既然想也是白想,那就甭做癩蛤蟆吃天鵝肉的美夢。幾個光棍漢,從男人們慣常放在心頭盤算的幾個字中,挑了一個跟“賭”相近的,玩牌?!靶韥怼保蟪耘鲱^,喝點小酒。這就讓原本清湯寡水的日子,生出些滋味來。

玩牌地點放在譚駝子家,主要是便利。譚駝子是個遠近有名的“摸魚鬼子”,家里幾乎不脫魚。當然,這魚得花錢。錢,出在牌桌上。更為便利的,譚駝子家婆娘香玉,做得一手好菜。只要香玉往鍋灶前一站,總能給你燒出幾樣菜來,蠻吊人味口的。

其實,吊人味口的,不只是香玉燒菜的廚藝。這幾個男人,哪個不是吃腥的貓?吃懼祥大少,再標致的啞巴婆娘不敢碰。在貪小的譚駝子那里找到了縫隙。

在日常之中,他們幾個,多多少少都從香玉身上得到過甜頭:嘴頭上快活快活,說些色彩偏黃的話;手上這塊抓一把,那塊捏一把,不在少數(shù)。香玉有個好處,一般婆娘比不了。香玉開得起玩笑,不怕你揩油。阿根伙就摸過香玉的奶子,香玉不僅沒生氣,還友情提醒,別讓她家譚駝子知道。雖說隔著夾布褂子,阿根伙摸上去,香玉的大奶子,肉乎乎,軟綿綿,還是蠻有感覺的。

祥大少到譚駝子家玩牌,只玩“寸符兒”。一玩,就上了癮。

這可是個崇尚“革命”的年月,每個人頭腦里都有根弦,緊繃著。

然,香河大隊山高皇帝遠,從香河進烏金蕩,到公社所在地,要有走一天的水路,公社干部都難得來,遑論縣上來人矣。還有一句話怎么說的?山中無老虎,猴子成大王。這巴掌大的香河,大隊支書香元無疑是最高首長,他的話在香河就是“最高指示”。祥大少們這些個“芝麻粉”,自然也就權(quán)傾一隊之域,我的地盤我做主。有“芝麻粉”祥大少參與進來,原本幾個光棍堂男人的“小來來”,多了一道保險。

這日子,總是如平靜的香河水,不急不慢地淌,乏味了不是?不指望它大河奔涌,偶爾翻出朵浪花來,也能給這刻版一樣的日子增添些許情趣。玩這種“小來來”的牌,游戲一般,便是幾個男人自己翻出的浪花。

祥大少自然不知“何以解憂,惟有杜康”,但與香玉幾杯大麥燒干下肚之后,舒坦多了。一來二去,忙前忙后的香玉,留在祥大少眼睛里的,不只是眉眼,還有顫動不已的乳房。于是乎,祥大少的浪花不止于“寸符兒”與大麥燒了。

細心的村民發(fā)現(xiàn),祥大少喜歡逗弄村子里上學下學的小孩子了。尤其是剃著小平頂?shù)男∧泻ⅰT邶埾锷媳幌榇笊倥錾狭?,祥大少便會笑呵呵地,用自己寬厚的手掌,輕輕的,輕輕的,撫摸小男孩的平頂頭。小男孩的短發(fā),刷得祥大少手心蠻舒坦。這時,他會從口袋里掏出一兩塊硬糖果來,親手剝一塊送到小男孩嘴里。問一句,甜不甜?小男孩有糖果吃,自然開心,會乖巧地應(yīng)一句:甜!之后,一蹦一跳地離祥大少而去。望著蹦蹦跳跳離開的小男孩,祥大少口里總會自言自語,快了,快了,馬上輪到我了。

這一段,祥大少可謂是浪花里頻頻地飛出歡樂的歌。他心里頭燉了盆豬油,美滋滋的。自認為“無后”之帽這下肯定能摘除,當然也就能給列祖列宗交上一份滿意的答卷。

然,他的摘帽方案在施行過程中,碰到了攔路虎。他承載下一代夢想的小船,遇到了驚濤駭浪。祥大少的浪花,被另一朵巨浪花裹挾了,激蕩了。香河,頓時風大浪高,巨浪滾滾。祥大少的夢想小舟,險象環(huán)生矣。

要知道,在風平浪靜的水里,隨你怎么戲水,危險不大。碰上風大浪高,那就不好玩了,弄不好要出人命的。常言說,淹死的都是會水的。

果不其然,某夜,祥大少家“走水”。

被人發(fā)現(xiàn)時,早已火光沖天。滿村找不到“祥大少”。可奇的是,從南邊鍋灶間里,發(fā)現(xiàn)了一只空酒瓶和他命根子似的半導體。半導體開著,是秦香蓮的聲音——

把你比作父,不認二姣生。

把你比作子,不孝二雙親。

把你比作禽,無翅又無鱗。

祥大少家“走水”后,村上也有些傳言。

說,祥大少打老婆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一次,祥大少少有的將啞巴婆娘關(guān)起門來,打。

鄰居聽見啞巴女人殺豬似的嚎叫,怎么敲門,祥大少也不開。直到有上了年歲的,告誡祥大少:再打,會出人命的!祥大少才停下手里的殺豬棒,屋內(nèi)的嚎叫,漸漸變成了哭泣。門,始終不見開。

幾天之后,祥大少家啞巴婆娘,一根繩子將自己懸在了自家的屋梁上。

又說,祥大少將啞巴婆娘往死里打,就是想好了,自己也不過了。他遇到了解不開的“死結(jié)”。

說實在的,祥大少與譚駝子家婆娘香玉有一腿,在香河幾乎是公開的秘密。有的說,就連譚駝子也心知肚明,養(yǎng)著他們兩條活魚,好處自不用說。哪天譚駝子不高興了,隨時收網(wǎng),定能有個好價錢。

那天,一如往常天剛放亮時分,祥大少的喊聲在龍巷上響起——

各家各戶起床啰——,起床燒早飯噢——

祥大少邊喊邊走,喊到譚駝子家門口時,在大門上重重地拍了三下,特地關(guān)照:今兒坐船上垛田做活計,不許拖拖拉拉的,農(nóng)船不等人。祥大少并不等屋內(nèi)有人回應(yīng),轉(zhuǎn)到下家去了。

祥大少喊工的對象幾十戶人家呢,他必須一戶不空。若是社員出工不齊,勢必影響整個生產(chǎn)隊農(nóng)活進度。而對于相同的工作,香元支書是會一個生產(chǎn)隊一個生產(chǎn)隊檢查的。七個生產(chǎn)隊中哪個進度快,哪個拖后腿,香元給的臉色是不一樣的。臉色,到年終就會替換為獎勵。在這一點上,祥大少們是不敢馬虎的。

那天,祥大少有些個馬虎了。他的馬虎,不是馬虎在喊工上。

等到上工的農(nóng)船撐出水樁碼頭,祥大少一早上的工作暫告一段落,通?;丶胰ズ葞淄敫泶裰啵瑥蛡€早覺。那天,祥大少沒有像通常那樣回家去喝疙瘩粥,更談不上復早覺了。瞄著農(nóng)船一離開,便急吼吼地跨進了香玉家大門。

不料想,在他之前,早有人登堂入室,房間內(nèi)正熱火朝天,高潮迭起。

祥大少原以為,跟香玉好上之后,自己的好雨不再落在荒田里,再也不用背負著“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的沉重包袱。他心里盤算著,等到在香玉這塊肥田上有所收獲之后,再跟譚駝子攤牌。在鄉(xiāng)里,“借腹子”不是從他祥大少起,亦不會到他祥大少止。他已經(jīng)做好了譚駝子獅子大開口的準備。

現(xiàn)在,祥大少夢想的一切,被香玉房內(nèi)此起彼伏的呻吟擊碎,化為泡影。

曾幾何時,祥大少認定自己一定會美夢成真的。在心底,他不止一次地想像過那一天到來的幸福場景:讓孩子跟香玉結(jié)為干親,補償肯定能堵住譚駝子嘴。從今往后,戒掉打老婆的毛病,一家三口好好過日子。

然,香玉房內(nèi)此起彼伏的呻吟,明白無誤地告訴祥大少,他原先設(shè)想的一切,只能是白日夢,破碎是惟一的答案。他似乎被香玉這個騷婆娘給耍了。壓根兒,這或許就是他自己一個人的天方夜譚。

一直在香河如魚得水的祥大少,從沒感覺到像眼下這樣窩囊,而又憤懣。

他真的就退出門來,把自己變成個縮頭烏龜?想想也不能如此便宜香玉這個騷貨!對,沖進去,把香玉這個騷貨拉下馬來。給兩個裸身男女心口上插一刀。祥大少閉著眼,都知道香玉茍且時的情形。一絲不掛,對他來說,再熟悉不過。

祥大少卯足了勁,準備撞門而入,打算把自己變成“碎玉”?!翱?,咳——”房內(nèi)傳來那男人帶著喘息的兩聲咳嗽,魔咒一般,捆住了他的雙腳,令他動彈不得。

祥大少在那個男人面前,猶如悟空之于如來。一個斤斗再翻十萬八千里,如來也能從手指根部嗅到孫猴子的那一股尿騷味,還折騰個什么勁?

祥大少嘴唇咬出血來。之后,悄無聲息地退出門來,把自己變成了標標準準的縮頭烏龜。

一口惡氣,最終出在了自己啞巴婆娘身上。

再怎么不把啞巴婆娘當回事,祥大少撞見自己老婆懸在屋梁上的剎那間,還是一股青煙從頭頂冒出,魂魄出竅,空成軀殼。

就在一村人都以為,祥大少葬身于自家那一場大火之后,沒幾天,祥大少用一根麻繩,將自己懸在了香河大隊部的屋梁上。據(jù)解繩抬尸的村民講,那根麻繩結(jié)實得很。

這祥大少和他啞巴老婆,沒隔多長時間,先后用一根繩子結(jié)束了自己的性命,在香河亦屬奇矣。

阿根伙的喊聲,正式在香河龍巷上響起來:

各家各戶起床啰——,起床燒早飯噢——

不僅如此,勞作的田間,時常也能聽到阿根伙的小淮調(diào)了。聽——

貧農(nóng)(嗡)下中農(nóng),

一條(啊)心(啦),

天南海北(哎)一家人……

小淮調(diào)來了,心野的婆娘吼嚷起來,來個”葷”點兒的!來個”葷”點兒的!這些個丫頭、婆娘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燈,心野起來,不比葷話連天的男人好到哪塊去,侉得很。

女人們的嘻鬧,為阿根伙大開了方便之門。此時的阿根伙,泛著綠光的眼睛里,射出的是密集的錐子雨,刺得女人們那些特定部位似癢似疼,越發(fā)的不安分,體內(nèi)的“蠢蠢”活躍起來,想動矣。

阿根伙自然是應(yīng)了女人們的要求再來一段:

一更(喃)里來,小尼姑守禪房,

手抱著木魚兒,兩眼淚汪汪。

…………

三更(喃)里來,小尼姑睡朦朧,

見一個,少年郎走進庵中,

二人(喃)挽手陽臺上,

顛鸞倒鳳,魚水交融。

唱著唱著,動起手來的事情也不是沒發(fā)生過。

那天在油菜地里清墑,阿根伙唱得來情緒了,沒控制得住,擦槍走火了。撞到阿根伙槍口上的,不是別人,正是阿根伙垂涎日久的香玉。

順便說一句,祥大少家“走水”之后,一村人都曉得,香玉是個褲帶松的女人,上過她床的,不算少。可,讓阿根伙惱火的是,這么個被不少男人騎過的主,現(xiàn)在倒像是在替哪個守著那片肥水田,就是不讓他近身,眼睛里根本沒他這個一隊之長!氣人不?!

阿根伙眼瞅著,蹲身墑溝里的香玉,撅在外面的那一大塊炫目的白,眼光扎進那炫白之中,再也拔不出來了。

就在阿根伙不能自拔的當口,香玉的身下不合時宜地出現(xiàn)了一條溪流,伴隨著那誘人的“嗤嗤嗤”聲響,流向一點就燃的阿根伙。這不是要人命么?

這刻兒,阿根伙別無選擇,只能選擇不要命。于是,阿根伙不要命地從香玉的身后撲將上去。

過了一刻兒,得償所愿的阿根伙丟下一句:歇著吧,今天多給你記3分工。之后,便喘著粗氣,離開那段被油菜花遮掩著的墑溝。

阿根伙的身后,一地金黃。油菜花,在春風里,花枝亂顫,風情萬種。

【作者簡介:劉仁前,筆名劉香河、瓜棚主人,江蘇興化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北美洛杉磯華文作家協(xié)會榮譽會員,泰州學院客座教授。文學創(chuàng)作一級。迄今為止,在《人民文學》《中國作家》《大家》《天涯》《鐘山》《黃河》《西部》《雨花》《山東文學》《安徽文學》《朔方》《湖南文學》《長江叢刊》等發(fā)表作品400余萬字。曾獲全國青年文學獎、施耐庵文學獎、汪曾祺文學獎、中國當代小說獎、紫金山文學獎等。著有長篇小說《香河三部曲》,小說集《謊媒》《香河紀事》《香河四重奏》,散文集《楚水風物》《生命的年輪》《五湖八蕩》等多部,主編《里下河文學流派作家叢書》多卷。長篇小說《香河》被譽為里下河版的《邊城》,2017年6月被改編成同名電影搬上熒幕,獲得多個國際獎項。2021年9月,《香河》英文版面世。2023年9月,《香河三部曲》英文版、中文繁體版面世?!?/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