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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遼京《白露春分》:“像一只倦鳥停在鼻尖”
來源:文藝報 | 張?zhí)煊?#12288; 2024年12月20日10:10

“像一只倦鳥停在鼻尖”是遼京在她的長篇新作《白露春分》里對死亡的比喻,唯美而有詩意的語句很難讓人聯(lián)想到死亡,正如遼京以極平和的文字講述著我們最不愿談起的話題:衰老和死亡。在文藝作品和新聞報道里,我們習慣看到那些由兇殺案、事故和災難造成的非正常死亡,甚至是在想象中的末日來臨時人類的集體滅亡,它們往往以離奇的情節(jié)牽動人心,以至于當死亡不再作為一場突發(fā)事件被講述,而是被還原為現(xiàn)實生活中最普遍的壽終正寢時,似乎難以獲得作者書寫的興致和讀者閱讀的耐心。而在《白露春分》中,奶奶秀梅從衰老到離世的過程構(gòu)成了小說的主線。遼京為衰老賦形,并通過秀梅的衰老揭示親情和家庭生活中那些難以言明的幽暗角落,這讓她筆下的故事明明那么常見,卻又那么的觸目驚心。

《白露春分》是對家庭生活的記述,與其說小說展現(xiàn)的是衰老的秀梅,不如說是秀梅的衰老,以及衰老的過程帶給整個家庭的連鎖反應。所以,盡管在多數(shù)時日里,秀梅形單影只、寸步難行,作者卻有意將敘述的起點置于秀梅的出游和團聚時刻。小說開篇從兩個場景展開,第一個是佳月帶奶奶秀梅去三亞旅行。在這場旅行中,被反復提起的佳圓以缺席的方式“在場”,祖孫三人作為小說中最重要的人物形象率先出場,佳月與佳圓這對姐妹之間愛與妒交織的復雜情感也由此顯現(xiàn)。下一個場景是一場年夜飯,由飯桌上喝酒的三個男人延伸到那些不在場的家庭成員,遼京把這個家庭里的子輩形象也基本勾勒齊全。至此,由三代人組成的一個枝繁葉茂的大家庭已基本構(gòu)建成型,成員們的缺席和在場也從側(cè)面映射出了他們之間錯綜復雜的關(guān)系。

衰 老

在遼京筆下,衰老不再只是面容的改變和行動力的衰退,而是遺忘,是沉默,是不再能把體面筑成一堵結(jié)結(jié)實實、密不透風的墻,是一種不僅將她自己籠罩,也被家人敏銳感知的微妙氛圍。我們無從判斷衰老在物理意義上的起點,于是,遼京寫下了家人最初意識到秀梅老了的那個瞬間,那是秀梅在做年菜時忘記在新蒸的饅頭上點紅點。佳月率先捕捉到了奶奶衰老的這一信號,并在與奶奶的日常相處中逐漸注意到奶奶的更多變化:她不再在每個時節(jié)做應時的吃食,她面對生活表現(xiàn)出了更多的沉默,她開始無暇顧及自己幾十年來苦心經(jīng)營的體面……在佳圓眼中,衰老還顯示為一種顏色、一絲氣息:“衰老像爬山虎漫過紅磚墻那樣遮蔽了秀梅,連她的模樣都有點不一樣了,并不是白發(fā)很多,皺紋很深,而是一種陰翳的顏色染上了皮膚,帶著一絲愁慘的氣息。”

而對立遠、立生、立民這些秀梅的子代來說,母親的衰老意味著她不再是家里的權(quán)威,她的話也失去效力。“他們說她老糊涂了,想起一出是一出,隨口胡說,過后即忘,不必當真。”面對子女在贍養(yǎng)問題上的相互推諉,接受他們搪塞自己的謊言,是秀梅在自己衰老的過程中不得不接受的現(xiàn)實。對她而言,衰老同時意味著愿望、遺憾連同其他深植于意識中的情感褶皺都漸漸被撫平。衰老帶給秀梅的痛苦除了身體的僵硬,還有孤身一人的寂寞和無助,她不得不忍受一種被忽視、被忘卻的生活。

該如何描述這種被邊緣化的生活呢?遼京以對照的方式在小說中構(gòu)建冰山,通過描繪水面上的寧靜景象,引導讀者感知并發(fā)掘隱藏在平靜表面之下的深邃與沉重。相比那些受到欺騙、羞辱的情境,秀梅終于感到自己被尊重的那一刻更能刺痛讀者的心:秀梅的老花眼癥狀加重,佳月便帶她去配置一副新的老花鏡,當她坐在驗光機前接受驗光,秀梅才猛然感到自己被認真對待,“感到自己還像一個人”。驗光師的反復調(diào)試帶給她的尊重甚至比家人更多。秀梅失而復得的尊嚴像是一道霹靂,瞬間照亮了偽善的言辭和長久的忽視給她帶來的深重創(chuàng)傷。

體 面

當衰老意味著失去尊嚴和體面,意味著要與無地自容的羞恥感共存,該是多么痛切的感受。但遼京沒有將秀梅塑造成一個被動、失語的老人,她寫下了秀梅遭遇的那些尊嚴的潰敗時刻,也以敏銳的洞察力捕捉到了秀梅對尊嚴的堅守。相比于講述秀梅發(fā)現(xiàn)小便失禁時的沮喪,作者用了更多筆墨去描寫秀梅在兒媳幫忙處理時的羞恥感,寫她如何在幾乎寸步難行的狀況下堅持不要人管,寧愿自己花去一個上午才換好干凈衣服。她因為立遠不讓自己參加孫女的婚禮而哭泣,但她在婚禮當天拄拐走出家門,只為告訴鄰居,不去參加婚禮是自己出于體面所作的決定。

“體面”幾乎成為了秀梅的人生準則,她一生傾盡全力維護家庭形象,但隨著秀梅走向衰老,對于守住全家人的面子開始力不從心,曾經(jīng)的“體面”不過是一層薄薄的遮羞布。隨著它逐漸揭開,家庭內(nèi)部的矛盾和沖突如同沉重的回響,愈發(fā)尖銳和激烈。她將忍耐作為應對生活的手段,以“體面”之名一再縱容家庭暴力的發(fā)生,作為結(jié)果,她的兒子們在婚后也像父親一樣對家人施暴;她過度干預他們的婚姻,卻默許了立遠的游手好閑、立生的出軌和立民的墮落,他們的婚姻因此走向破裂,親子關(guān)系也變得疏遠。甚至于在小說的結(jié)尾,佳月懷疑地告訴我們,秀梅的真正死因成為了秘密。

至于家中的那些女孩,則成長于秀梅的審視和規(guī)訓之下,就像佳月性別意識的生成來自小時候奶奶斥責她“不要跟男的出去瞎轉(zhuǎn)”。作為一名女性作家,遼京很清楚女性內(nèi)心的敏感如何在成長過程中生根發(fā)芽。秀梅偏愛活潑伶俐的佳圓,然而,佳圓在充斥著暴力和冷漠的家庭中成長,所承受的枷鎖也最為沉重。成年之后,佳圓迫切尋求生活的別樣可能,渴望在戀人身上尋找溫暖和慰藉,卻又接連落入對方極端的控制欲與豢養(yǎng)的陷阱中。

瓷鴛鴦

在佳圓的情感遭遇里,遼京借助瓷鴛鴦這一意象,留下了她對于現(xiàn)代價值觀的思索。象征著堅貞愛情的瓷鴛鴦是立遠和楊桂思的愛情信物,當立遠在離婚后與沈一芳互生情愫,瓷鴛鴦便碎在了佳圓的包里。佳圓小心翼翼地將瓷鴛鴦粘牢復原,暗示她仍不失對美好愛情的向往。但在丈夫沈慕眼里,瓷鴛鴦不過是可以用來盛放避孕套的容器。

也因此,祖孫兩代同為困在時間里的人。小說呈現(xiàn)了這兩代人對于時間和存在的不同理解。受制于工作、情感和家庭等現(xiàn)實問題的年輕人努力突破時代的局限。在小說中,佳圓、佳月和佳月的男友飛凡一同前往古猿人遺址公園,面對遠古的遺跡,在歷史的長河中重新審視和理解生命。而在時日無多的老人秀梅那里,衰老讓她對具體的時間有了新的認識。臨終前的秀梅記憶出現(xiàn)了混亂,這種時間感的缺失既源自大腦機能的退化,也來自生命的倒計時帶給她的矛盾心理:“時間對她來說,太多又太少,太多的是眼前,太少的是將來,所以她消磨在無窮無盡的當下的痛苦里,明知大限將至,又嫌今天太漫長了。”充滿活力的年輕一代試圖跨越時代的界限,探索個體存在的意義;而步入暮年的老人,則從自身的存在出發(fā),重新理解時間。小說中的人物都被深深地打上了時代的烙印,他們的經(jīng)歷映射出時代的復雜性,正是這種復雜性成就了人物的真實性和作品的深刻性。

我們必須承認,遼京是一位精于表達的作家。她借助衰老的觸角,察覺到了一位走到生命盡頭的老人內(nèi)心隱秘的情感波動,精準地傳達出日常生活中那些難以言說的復雜心緒,直擊人心。盡管她謹慎地藏起了寫作者自身的情感和立場,以一種平和而相對客觀的態(tài)度進行書寫,卻把讀者變作了一朵朵積雨云,因為她筆下的故事關(guān)聯(lián)著我們每一個人,喚起了我們那些沉甸甸的心事,這份共鳴正是《白露春分》的力量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