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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西文學(xué)》2024年第12期|于小芙:蜻蜓渡
來源:《廣西文學(xué)》2024年第12期 | 于小芙  2024年12月30日09:27

我去蜻蜓渡,是因為姑姑剛剛回到了那里。她為著什么事回去,沒有告訴我。

十幾歲之前,我無數(shù)次在這條路上來回。先到渡口,由渡口再過江。

松花江的上游,幽藍色的江水在山巒之間蕩漾,岸邊有大片的沼澤和數(shù)不清的湖泊。姑姑說,從前每到夏天的時候,渡口遍布蜻蜓。它們中的極少數(shù)會飛掠江面,把它們的孩子帶到江對岸,那邊有大片的靜水。這種蜻蜓呈鐵青色,有大人的手掌那么長,翅膀的力量驚人,能夠沖破江上的怪風(fēng)和濃霧。渡口就是因為這個命名的。

就像鐵蜻蜓似的。人們就是這樣形容那些人,渡江而去,過上另一種生活的人。姑姑就是這樣的人物。

姑姑曾經(jīng)在筆記本里記錄過蜻蜓:“蜻蜓生就一對復(fù)眼,視野范圍非常大,無論在幼蟲還是成年階段,眼睛形狀基本穩(wěn)定。蜻蜓的幼蟲水乞丐,在水底生活幾年后,鉆出水面,完成最后一次蛻變,生出透明的翅膀。它們在水底的時間有的兩三年,有的則是七八年,到底它們受到怎樣的啟示,決定結(jié)束水下生活的……”

那是國慶假期的一個午后。我正待在角落里,偷看姑姑的筆記本。姑姑把一只水瓢伸到我的鼻子底下:你拿著這個。我嚇了一跳,筆記本掉到地上。她拾起筆記本隨便一拋,利落地轉(zhuǎn)身,示意我跟著她走。姑姑身材筆直、纖細,手中提著水筲。她不許我多問,更不讓我哼唱剛學(xué)會的兒歌,她說那樣會使她害怕。我問她害怕什么,她沒有回答我。過了好一會兒,她才長出一口氣說,她看到一條綠蛇。我想繼續(xù)問點什么,她就快走了幾步,把我落到身后。后來我知道,她是無人可帶,那時人們正在割豆子、收玉米,沒有人有時間陪她做這樣一件事。她走得很快,我要邊走邊跑才能跟上。山路上的三棱草很高,草梢劃著我的手臂還有水瓢,發(fā)出沙沙的響聲。我的小腿陣陣癢痛,卻不敢說,更不敢停下。

滿山的葉子都變了顏色,枯黃的、火紅的,到處都是果香,卻找不出是哪棵樹發(fā)出來的。

我們翻過了一座山,蹚過一條不太寬的河,還過了一個搖搖晃晃的獨木橋。正在我邁不動腿的時候,她終于停下來。察看了一下周圍,她放下水筲,把褲腿挽高。接著她過來幫我挽褲腿,最后她放棄了,告訴我可以把褲子脫下來。我照做了。姑姑折了一根榛桿,試了試水深,然后她走進這個看似不太大的湖泊。俯下身去,干了起來。這是一個大工程,要把這湖里的水舀干,我也加入進來。我擔(dān)心天黑之前,我們能否完成,但是我不敢多問,悶頭舀水。我對接下來要做的事充滿期待,這使我心跳加快,臉蛋漲紅。她看向我,眼里露出一絲溫柔的光:開始吧。

我跟著她在淤泥中蹦跳,心里十分歡樂。這時她又突然停下,俯下身去,全身心尋找淤泥下的動靜。發(fā)現(xiàn)一個泥泡,她伸手一撈,竟是一只林蛙。接著又是一捉,又一只。我也一捉,捉到一只像是甲蟲的東西。姑姑說那就是水乞丐。它們在泥中一拱一拱的樣子十分好笑,姑姑居然也笑了,叫它們泥猴。

飯桌上蠟燭是昏黃色的,姑姑不斷地給我夾林蛙腿。醬林蛙的味道很特別,我吃了很多。姑姑始終一言不發(fā)。

第二天早晨,我看到水筲里還剩下一只小泥猴,是免于被雞吃掉的幸運者,我拿起來看了看,頭很大,眼睛很像蜻蜓,但是沒有翅膀。樣子十分可怖。彎腰屈背的樣子,確實像乞丐。

水乞丐,它在水中要飯的嗎?

我看向姑姑,姑姑竟然瞪了我一眼。

我看到她的眼睛是紅的,好像剛哭過。午飯她也不過來吃,祖母叫她,她也不肯動,躺在那,好像在和誰慪氣。

伯父一邊吞著飯一邊說:瘦得跟個螞螂似的,上學(xué)也是白搭,不如早點下來干活,賺個好體格。一年到頭,剩點錢都交給學(xué)校了。

姑姑聲音帶了哭腔:破山溝,埋汰、埋汰死了。

破山溝,你知道這破山溝是咋來的嗎?

祖母顯然已經(jīng)火了,一只裝滿熱米飯的碗飛了過去,在姑姑的身旁炸開,白米飯炸飛,飛了一炕、一墻,也飛了姑姑一身。

姑姑驚得坐起身,撿摘著身上的米飯,開始收拾衣服,之后她就夾著一個小包袱往外走。祖母拉住她:你干啥去?

姑姑說她去找工作。

祖母的腿不好,跟不上姑姑,就喊我。

我跟著姑姑小跑到了江邊,不一會兒渡船就來了,姑姑一步邁上去,又回手一推,把我趕下船。船開走了。

姑姑,姑姑,我大喊。

姑姑突然轉(zhuǎn)身,江上的急風(fēng)把她的頭發(fā)吹散,變成透明的薄紗。

云層壓上來,像是要下雨。姑姑正面向著一大片陰云。蜻蜓在水面上慌亂地低飛,一只鐵青色的大蜻蜓在我眼前一掠而過,也朝著對岸飛去了。

我看到有蜻蜓落在水蓼穗子上,于是去捉。很快就捉到了一只。它的尾巴和腹部劇烈地起伏著。我用指腹壓了壓它的眼睛,眼睛就癟了下去。它沒有眼皮,不需要眨眼。我盯著它的眼睛,想知道它到底用哪只眼在看我,而它茫然的目光散射向四面八方,根本沒把我放在眼里,于是毫不猶豫地扯去它透明的翅膀,把它用草莖穿了起來。細而堅韌的草的莖稈穿透它發(fā)達的胸部肌肉,發(fā)出一聲脆響,這使它下頜不自覺地向前伸出。它沒有流血。

捉了一會蜻蜓才往回走,祖母已經(jīng)急得在院中踱步,一見到我就問:你姑呢,是不是過江了?

我說:是。她說她放假就回來。

不是讓你跟著她嗎?你咋自己回來啦?

我跟不上她啊。

這丫頭不是揪我的心嗎,她要干啥啊?這脾氣,隨根兒。祖母重復(fù)著自己的話。

她說她去找活干。我也重復(fù)了一遍姑姑的話。我一邊與祖母對答一邊把蜻蜓一只一只從草莖上擼下來,丟給雞們搶食。有一只鐵蜻蜓,剛一脫離了我的手就在空中打了個旋兒,向著渡口飛去。我驚得哎呀了一聲。

姑姑去了一家冷飲廠,正在趕制供不應(yīng)求的雪糕。她負責(zé)拔模,不斷地把成形的雪糕從模子里拔出來,放到一個大桶里,再送到冷凍室。她每天都加班,一干就是一宿。祖母派大伯去找她。

姑姑聽到是大伯來了,順手拿一根雪糕,走出車間,一見面就遞過去。大伯吃了一根雪糕,就被姑姑送到大門外了。于是他就隔著鐵門與姑姑說:看你熬得,臉都熬青了,回走,接著上學(xué)去吧。

姑姑望了望大伯滿是裂口的手:干滿一個月的,開了支就走。

渡船把江水推到岸邊,發(fā)出嗒嗒的響聲,船靠岸了。我走了上去。渡船比從前大多了,有一條路那么寬,能裝下汽車,還能裝下一大群牛羊。

船長發(fā)動了機器,船嗒嗒嗒地開始移動,兩邊山巒在眼前變幻著形狀。

江那邊還有親人???船長問。

有啊。

是去誰家呀,十里八村的我都熟。

我想了想,告訴了他。

哦,是老隊長家的。那水生是你什么人呢?

他說的老隊長是大伯,水生正是姑姑的名字。

那個在城里當(dāng)老師的水生,誰不知道。有一個冬天,江上剛封凍,船開不了。你姑脾氣才犟呢,非得過江,不要命了也得去上學(xué),誰也攔不住。腳踩在冰上嘎嘎響,她一邊跑一邊哭,口袋里裝的熟地瓜跑掉了,也顧不得。

姑姑食言了,當(dāng)年的寒假沒有回來,去了一個砂片廠,每天敲打砂片賺錢。大伯找到她時,滿屋都是青黑色煙塵,姑姑的鼻孔漆黑漆黑的。大伯硬拉著她走。姑姑扒住門框,死活也不跟他回去,說是再有二十天就能賺到一百塊了,夠兩個月的生活費。暑假仍然沒有回來。祖母一想到她就是嘆氣,說她隨根兒,說她犟種、白眼兒狼。

白眼兒狼是啥,沒有黑眼仁嗎?

吃紅肉拉白屎的東西。祖母像是回答了我,又像是沒回答。

姑姑這一年高中畢業(yè)了。那時正值普及義務(wù)教育的前夕,教師奇缺。姑姑正趕上了這一波兒,高中畢業(yè)就有了工作,變成了十里八村第一個紅糧本兒,這個消息很快就傳到了蜻蜓渡,從渡口散播到各處。

姑姑是自然課老師,但筆記本上要數(shù)對蜻蜓的記錄最多。

寒假,姑姑回來了,還帶回一個高個子男人,像是年紀(jì)不小了。那個男人不愛說話,但是對姑姑還不錯??礃幼铀⒉惶珪苫?,但是非常賣力,挑水摔跤,劈柴把手震出了血。聽姑姑說,這個男人是生產(chǎn)燈泡兒的,也是紅糧本兒。祖母喜形于色:那怪好的。

祖母先殺了一只雞,又叫大伯去后山,去把埋著的蘿卜刨出來幾個,忙得滿院子轉(zhuǎn)悠。

又過了沒幾個月,江上能行船的時候,姑姑就徹底離開了這里。祖母站在岸邊,目送著大紅頭花的姑姑上了船,船越行越遠,直到?jīng)]了蹤影,她才嘆口氣說:走吧,都走吧。

我貼著祖母的手臂:奶,我不走,我就喜歡在這待著。

人小的時候說話是不作數(shù)的,看你長大了還這么說不。祖母望著江面,渡口的方向。

姑姑帶我去她家了。坐在自行車后座上,上山下坡,過江,人家越來越多,天越來越黑,燈越來越亮。一陣七拐八繞,終于在一個窄小的胡同里停下。屋子很小,除了一鋪炕,地上只夠放一張長條桌,但十分整潔。她們是用電燈的,電燈上罩著綠燈罩,滿屋綠瑩瑩的。姑姑拿了一個潔凈的玻璃杯,舀了一勺白糖,又拿起一個小巧的熱水瓶。水在燈光的映襯下白得發(fā)亮,糖經(jīng)過熱水的沖擊泛起青白色漣漪。真好喝,我說。喝完糖水,我小心地放下杯子,仔細端詳著勾花的杯墊。姑姑打開柜子,問我喜歡蓋哪條被子,我指了一下那個藍緞面的。姑姑說:還真會選,這可是個好被子呢。

住了幾天,姑姑又騎上車,把我?guī)У剿膶W(xué)校。學(xué)校里正在準(zhǔn)備舞蹈比賽。好大一個地方,沒有燒火的爐子,沒有煤煙味兒,卻很暖和,我問姑姑,她說這兒是用暖氣的。數(shù)不清的桌椅板凳。大廳是拱形的,看著像是一個星空,讓人眼暈。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多的人,一次就聽到那么多兒歌。我的頭開始發(fā)暈,眼前發(fā)黑,竟然暈吐了。姑姑以為我生病了,不敢多留,把我送還到父母那里。很快就是晚飯時間,幾個大碗凌亂地擺放著,中間一個大菜盆,沿口上一團一團的污漬,我又想吐了。

我天天在母親身邊磨,一定要去那個大學(xué)堂。父母親也不得不考慮這個問題。為了讓我上學(xué)方便,我們家搬到了鎮(zhèn)子上,與姑姑還隔著一條江。

這邊一放假,姑姑的自行車就會在船上準(zhǔn)時出現(xiàn),下了船再載上我,一同趕往祖母那。每次都帶著不少東西。

有一次她帶著半口袋面粉,外加一只不銹鋼鍋蓋。姑姑說祖母家的木頭鍋蓋都黑了、爛了,要換個不愛爛的。她始終把鍋蓋拿在手里。那天的風(fēng)特別大,直要把她連同鍋蓋一起掃到江里去。

就在這個冬天,我的班級解體了,同桌、同學(xué)都換了新人。從前的同學(xué)一撥撥地走了,有的回家干農(nóng)活兒,有的是進城打工。還有兩個,是轉(zhuǎn)學(xué),轉(zhuǎn)到城里的中學(xué)。本來還剩下兩個同學(xué)的,一聽還得合并到江對岸的鎮(zhèn)子上,得每天渡兩次江,第二天就不來了。原班同學(xué)全軍覆沒,我被合并到了一個臨時組建的新班級。這個臨時班級一共十幾個人,都是生面孔,一個也不認得,據(jù)說是從其他學(xué)校合并過來的,還有一個是山東省過來的,將來我們要一起參加中考。

最讓人害怕的十一月終于來了,江面將凍未凍,但渡船卻停了。沒走幾步就聽到咔嚓一聲,冰裂一道縫,接著又是一聲,裂開一道口。姑姑告訴我,要快跑,千萬要快,要快,不能停,不能低頭看。每天早上,我看著明晃晃的冰面,都要長吸一口氣,恨不得一口氣就飛到對岸。一天放學(xué)時,江上出現(xiàn)了一個大洞,很多人圍在那里施救,說是大江又吞人了,這一次吞掉的是一臺拖拉機外加三個人,兩個直接掉下去,另一個是施救時滑下去的。

我每晚都做噩夢,聽到冰塊咔嚓脆響,感覺腳下騰空,墜落到冰窟窿里。

我的棉鞋常是濕的。它在教室里冒著熱氣,出來就凍成坨。這時我就在想,為什么呢,為什么一定要考學(xué)呢?如果不考又會怎樣?

姑姑給出很肯定的答案:不好好學(xué)怎么行?你看看后院的大秀吧。

姑姑有個女同學(xué)叫大秀,輟學(xué)后就結(jié)婚,已經(jīng)有了兩個小孩,就住在我家的后院。她喜歡扎一條綠頭巾,手中拿一只水壺,或是一個大蘿卜,往山上走,或是扛著農(nóng)具從山上下來。她說她要把她的孩子們送到城里上學(xué),而她搞副業(yè)的錢根本不夠交老二的超生罰款的。后來她就突然消失了,那時正是農(nóng)忙剛過,江上封凍的時候。幾個月后的一天夜里,聽到她的聲音。她們家亮著燈,大人在吵架,孩子們在哭,男人一邊說著狠話,一邊捶打她,啌啌作響。

從此她的名聲就壞了,因為她大了肚子,而她的男人認為這個孩子不是他的。左鄰右舍的人也都添油加醋,說城里的人心眼兒壞,一個女人出去闖,哪有不吃虧的。第三個孩子出生后,她仍然時不時往城里跑。她的男人不斷地到城里把她找出來,哄一哄,打一打。只要有人說他們最小的孩子不像她的父親,她就會挨打。

再遇到她時,她正挑著一擔(dān)水,還是那方綠頭巾。秀姨,你也要搬到城里了嗎?

快了,就快了,這回托的人保證能行,說是能把孩子安排進去。她朝我笑了一下:你上初二了吧?還是得上學(xué),我跟你說啊,一定得到城里……往大城市去!

我看著她的眼睛卻在想,到底是誰發(fā)出這樣的指令,一定要去城里的?

這個暑假學(xué)校沒有休息,仍然在上課。蜻蜓又聚集在江邊,開始渡江了。到底又是誰告訴它們,一定要渡江?我捉住一只蜻蜓,看了好一會兒,又放了。

姑姑卻是如期地來了,在幫母親摘芹菜。父親一進門就說:你看人家后院的大閨女,才十一歲,放學(xué)的工夫都洗一大盆衣服,咱這閨女可好,啥也不干。

姑姑狠狠地瞪了父親一眼,然后走過來,貼著我的耳朵說:誰的話都別聽,你得好好學(xué)習(xí),你得考學(xué),想離開這山溝,就得憑考。這次摸底考試你考了多少分?名次多少?

我說了名次,也說了分數(shù)。姑姑想了想,搖頭說,不行,你還得再用功,這個分數(shù)放到城里算不上中等生呢。

聽姑姑說話的時候,我卻走神了。我想,人和昆蟲是不是一樣,都是向光的。而城里就有這樣一種理所當(dāng)然的吸引力,那里的燈那么亮,還是五顏六色的。

這里又是怎么樣的地方,到底哪里不好,沒人說得清楚。要知道這可是祖父母歷盡千辛萬苦才選中的風(fēng)水寶地。占據(jù)一個山頭,目的一目了然,就是為子孫們占地盤兒。在他們的打算里,這個山頭上將有孫子、重孫子,有祖父還有太祖父,至少是四世同堂。他們的幾個兒女,只有大伯是按計劃來辦的,十五六歲就結(jié)婚生子,把家安在祖母的山下,還當(dāng)上了生產(chǎn)隊長。

從姑姑這里開始,一切都變了,她一心想著要離開,最終她如愿了。在我鬧著上學(xué)的那年,我們家也搬了。我們留下的房子先是做了磨坊,后來又變成倉房和雞舍,最后塌掉了。整座山上,只留下了祖父母和大伯的房子。大伯家的孩子們起初還在這里務(wù)農(nóng),后來也都陸續(xù)搬走了。

這似乎是一種無形的潮流,人人都被裹挾進去,我也不自覺地卷入其中,并且意志堅定。

我想,我也該做點什么,填補學(xué)費。于是打算去挖野菜,星期天時讓鄰居帶上我。傍晚,我拖著疲憊的身體下山來,去往收購點。收購點的人拉著長臉,拿起我的菜撴了撴,唰地切下一段,接著又是一刀:這菜都放風(fēng)兒了,城里人吃東西才挑呢,帶老根兒的人家不要。

他足足切下了二十厘米,我心疼得要命。后來我計劃在休息日時多做些農(nóng)活??墒遣坏揭粫汗し颍业耐染蛙浟?,中途跑回家中,吃了兩大碗飯。

姑姑就在這時捎信給父親,大意是讓我安心讀書,只要我能考上學(xué),由她來負責(zé)學(xué)費。

沒幾天,她又特意騎著自行車來了一趟。從自行車上搬下一個口袋,倒在炕上,整整攤了半鋪炕。都是試卷和筆記,叮囑我要好好看。

一直考到最后一科結(jié)束,終于看到人群中母親的身影。她推著車子,站在一棵楊樹下,手中拿著一包青色的小桃子。我一走過去她就遞給我:吃了這個,就能逃出去了。

我拿了一個桃子先遞給母親,母親卻擺擺手:你一個人吃,都吃了才靈。

桃子沒有熟,有很厚的絨毛,我都吃了。

終于等來了錄取通知。第一件事就是跨上自行車,去找姑姑。姑姑并沒有想象中的那般高興,她讓我小點聲,孩子在睡覺。又輕手輕腳地、審慎地拿出了五張一百元鈔票,然后又問我去了哪個學(xué)校,之后就坐在那里,什么也不問不說了。我卻緊張異常,畢竟第一次見到這樣多的錢,騎車時也變得特別小心,騎行一段就要跳下車,摸一摸。

母親已經(jīng)買了一塊布料,我一進屋她就扯開皮尺子,按到我的身上。擔(dān)心自己裁不好,專門去了劉裁縫那請教。母親的剪子笨拙地行進著,發(fā)出牛吃草似的聲響。我的天啊,第一次看到母親的指甲,像貝殼一樣卷曲著,里面還有黑垢。

這是一整套的衣服,上下都是紫色,中間配了腰帶,從來沒穿過這樣的衣服,裁縫鋪的劉大爺嘖嘖稱贊。坐在船上,我聽擺船的人也這樣說:好看,像只紫蜻蜓似的。

乘船坐車,從凌晨一直折騰到傍晚,新衣服滿是褶皺。同學(xué)們已經(jīng)在忙碌,穿著T恤衫、運動褲、旅游鞋。頓時覺得自己有點怪異,像只紫蛙,不小心走到馬路上。

這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如今因為姑姑的緣故,我又回到了蜻蜓渡,想起了這么多。

今年的雨水很大,淹沒了整片的濕地和沼澤,蜻蜓的孩子們也一定被沖得七零八落。但這似乎并沒影響到它們,幾只蜻蜓仍然來到江邊,向著對岸不斷地沖擊。

路變窄了,只留下中間的一條小徑,在三棱草間時隱時現(xiàn)。從前我覺得這路是相當(dāng)寬闊的,也沒有這么多雜樹和雜草。

路上一個行人也沒有,陽光在山的縫隙間傾瀉下來,給樹木和草叢蒙上一層迷霧。

時近時遠的流水聲,帶來空曠和寂靜。偶爾會有一輛農(nóng)用車,呼嘯著從耳邊過去,轉(zhuǎn)眼就消失不見。山中不斷復(fù)述著它的回響。中途是有一個村莊的,仍然在原來的地方。有一些弓腰駝背的老年人,坐在木墩和石頭上,用平和的、與世無爭的目光望向我,一言不發(fā)。

我好像猜到姑姑回到這兒的目的。

有一位叫塔沙杜朵的外國老太太,靠繪本的版稅回到農(nóng)村生活。房子周圍種滿了各色鮮花,像是童話中的一樣。像姑姑這樣的人,完全可以這樣生活的,不在乎物質(zhì)了,追求精神生活了。

姑姑果然是姑姑,就是與別的老太太不一樣。她回來估計就是這個原因。

我吃力地尋找山下伯父的房子,房頂雜草叢生,隱在一片玉米組成的森林之間,沿著這所房子,直往山上走,就是祖母家。完全找不到路,只能從玉米中間穿行。透過一些縫隙,我看到了那所久違的老房子。

姑姑那么老了,她穿著一件長褂子的模樣像極了祖母。屋子里隱約還有過去熟悉的泥土味道。姑姑一見到我就說,走,我們上山。

在雜物堆里翻找,翻到一只落滿灰塵的水筲,仍然把一只水瓢遞到我手里。

這時聽到有人叫姑姑的小名。伴隨著或緊或慢的,玉米葉子的沙沙聲,好半天來人才走到門前。這個人我記得,外號叫三皮,按輩分,小孩子們叫他皮爺。其實他名字里有個“波”字,寫的時候分了家,于是就叫三皮了。我曾在他們家房后偷摘過李子,當(dāng)時他在屋子里一聲吼,像頭獅子,舉起棍子一躍就出了北窗?,F(xiàn)在卻像只老山羊,拄著拐杖,駝著背,一臉鄭重神色。

姑姑讓我給他倒水,然后不遠不近地坐下來。

皮爺先說起姑姑在城里讀書的時候,他帶著十來棒新煮的玉米送到學(xué)校,天熱,竟然酸了。接著他又說起祖母和大伯在世時的事。祖母當(dāng)時如何被誤劃成了富農(nóng),他是如何爬過一片瓜地,來到祖母家送信的。

看到姑姑一直有問有答,他又說起他兒子種的這片玉米地,說是想修條路,幾家人湊湊份子。

需要湊多少?

皮爺說:用不上鋪什么瀝青、板油,修上條水泥路就夠用。

姑姑好像在思考什么:這片玉米都是您家的?從前這可是我們家的菜園子,當(dāng)年還有一大片的果樹呢。

你可是村上的女秀才,吃上皇糧的人,也就你有這個資本。

姑姑起身再次添水,不再說話。

皮爺走到門外了,突然回頭,用拐杖指著我們:進了城就以為自己是城里人了,一點面子也不給的嗎?有一件事我不得不說了,城里發(fā)大水的那年,你們還不是一家子都蹽回來啦。真有本事就別回來。

您老別動氣,小心氣壞了身子,您老慢著點。姑姑面無表情地客套著。

皮爺狠狠地把拐杖在地上頓了頓,恨恨地走了。玉米地里,一陣沙沙沙的聲響。

姑姑提起水筲,往外走。我拿起水瓢,神情恍惚地跟著姑姑略顯遲緩的腳步。她很明顯地變矮了。沒走多遠就看到一條蛇,我們心照不宣地繞開,向山林的方向走。從前的小徑找不到了,卻意外地找到了一口井。井口已經(jīng)癱倒,變成一個小水坑,周圍長滿了蒿草。

沿著這口井再向西一點,從前也是有路的,卻變成一片荊棘叢。我剛一邁步,就聽到轟的一聲,幾只馬蜂朝我們飛來。接著是一陣發(fā)狂的狗吠。

不顧一切往回跑,鉆進了玉米地。

看來這一片也讓他們家承包了,變成林蛙溝了。姑姑喘著氣說。

姑,您為什么突然回到這兒?

不知咋回事,最近我總想起蜻蜓渡,可能是真的老了。姑姑想了好一會才說。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姑,小孩子們?yōu)槭裁炊枷矚g捉蜻蜓?小時候也沒人教過我呀。

大概是小孩子也想飛吧。姑姑的聲音聽上去很疲憊,很蒼老。

山下幾聲剎車聲,一群人有說有笑向山上走來。

是些年輕人,我說。

姑姑說:他們是來直播的。

還真是呢,他們扛著攝影支架,還有帳篷和炊具呢。

我們回去吧,我說。姑姑答應(yīng)了一聲,緩慢地邁步。

幾個年輕人迎面走來,滿臉激情,像是要大干一場的樣子:阿姨,這個小房子可以借給我們用一用嗎?

姑姑微笑著,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我們來到蜻蜓渡。太陽完全隱到山后了,江面一片青褐色暗影,渡船早已經(jīng)靠岸。我們站在江邊,不知該往哪里去。

【作者簡介:于小芙,吉林省樺甸市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見于《人民文學(xué)》《四川文學(xué)》《美文》《紅巖》《延河》《北方文學(xué)》《詩刊》等,代表作品有《千古關(guān)東》《逆流而上》《蜂?!贰镀刑徨\》《蛛網(wǎng)》等。曾獲第六屆公木文學(xué)獎、第七屆紅巖文學(xué)獎、第十四屆長白山文藝獎?!?/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