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倫敦吃燴面
去年秋天,我和幾位師友去德國參加法蘭克福書展,書展結(jié)束后又去倫敦。已經(jīng)吃了好幾天好些頓西餐,不知怎的就聊起了燴面。同行的田兄和李兄皆是河南人,李兄之前來過英國,說倫敦就有家燴面館,他曾經(jīng)來吃過的,味道不錯(cuò)。
那就去吃啊!田兄拍板。我當(dāng)然也積極響應(yīng)。河南人有幾個(gè)不愛吃燴面的呢?我自不能例外。不過這種愛平時(shí)也不覺得怎樣,在國內(nèi),想吃便吃著了。尤其是在鄭州那些年,三步五步就是一家燴面館,手藝不行的店必定活不了幾天。也正因如此尋常,所以很久以來我竟然視之為理所當(dāng)然的存在,這感覺到北京后才察覺出了差異化,如今到了國外就更明顯起來。
挨到了午飯時(shí)分,一行人便直奔那家館子而去。遠(yuǎn)遠(yuǎn)地,就瞧見門口支著個(gè)活動招牌:倫敦老常家面館。近前細(xì)看,上面貼著四張圖片:河南燴面、肉夾饃、香鍋肥腸、串燒羊。串燒羊,就是羊肉串。這叫法挺特別。眾人在門口議論了一番,合影的合影,單拍的單拍。臉上都是一副欣欣然的樣子,躍躍欲試,充滿期待。
入店的門廳墻上滿滿當(dāng)當(dāng),掛著“河南同鄉(xiāng)聯(lián)誼會”“英國河南商會”的牌子以及各種合影。那邊廂,熟悉的聲浪迎面而來,還有很多熟悉的容顏——雖不知道名字,也明白皆是萍水相逢,但聽之望之就能知道這些人都是同胞,都是中國人,那怎么會沒有熟悉感呢?
落座,翻菜單,撲面而來的一個(gè)字就是:貴,很貴,真貴。從低往高舉例:蒜蓉拍黃瓜和紅油土豆絲六塊八,拌腐竹七塊八,皮蛋豆腐八塊八,夫妻肺片九塊八。這些是涼菜的價(jià)。主食系列里肉夾饃是最便宜的,五塊八。其他的如羊肉燴面、羊肉泡饃、新疆炒拉條、手工水餃、茄絲撈面、油潑面、青椒肉絲撈面、西紅柿雞蛋撈面……統(tǒng)統(tǒng)都是十一塊八。“撈面”這個(gè)詞讓我的視線停頓了好一會兒。這面用老北京話叫“鍋挑兒”——從鍋里把熱面條挑出來,意思就是不帶湯,不是湯面,河南就叫撈面。挑和撈異曲同工,都親切。
親切歸親切,算賬歸算賬。按照匯率,歐元的十一塊八約等于一百塊錢人民幣。一百塊錢吃碗燴面,你敢想?即便是在鄭州的豪華酒店里,我也從沒有吃過這個(gè)價(jià)的面。當(dāng)然,嘴里雖然喊著貴,其實(shí)倒也不怎么心疼錢包。窮家富路嘛,總是吃得起的。要知道,這是在倫敦吃燴面呢。
涼菜上來,迫不及待下筷。味道很一般,不好也不差。因?yàn)橐膊皇侵鹘?,我們的寬容度就高。心心念念的就是面。等面千呼萬喚地上來,一看面相我的心就涼下來。湯色不夠濃白,氣味不夠醇厚,甚至聞不出多少羊肉的鮮香,這就很懸。曾聽河南烹飪界的行家說:唱戲的腔,廚師的湯。有湯開張,無湯打烊。為啥湯這么要緊?這得從海鮮說起。海鮮在中原沒有鮮的,只有干貨。想把干貨做好,就需要好湯入味,湯就成了豫菜的鮮味之源。面也同理。簡而言之,湯是基本功,也是基本面。一般來說,不合格的湯很難煮出好吃的面。
不過,這是在倫敦,會不會屬于二般呢?
還是先嘗一口吧。
——大失所望。只能說,面做成這樣,要是在鄭州,老板有著挨打的風(fēng)險(xiǎn)。
就想起我自己做的燴面。偶爾燉羊肉的時(shí)候,也順便做一次。家常手藝,滿足自己而已。先是和面,面和好了就醒面。醒好的面會散發(fā)出一種自然而然的光潤,用手一摸就能摸出彈性。這就是熟軟了。熟軟了的面,就可以抻燴面了。因?yàn)槭羌內(nèi)斯ぷ?,所以抻出來的燴面都不怎么規(guī)則,一碗面里,有寬有窄,寬是自然的寬,窄是自然的窄。有厚有薄。厚是自然的厚,薄也是自然的薄。厚厚薄薄寬寬窄窄的一碗面煮好,再加上細(xì)細(xì)的干絲、海帶絲和粉條,澆上羊肉湯,最后再撒上一小撮碧生生的香菜便大功告成。末了這一小撮香菜極重要,是用來吊鮮味的。
眼前這碗面,貌似是什么都有的齊全,可就不是那個(gè)味兒。
我們就一起看著李兄。李兄掛不住了,喊來服務(wù)員,說你們老板呢,叫他來。這時(shí)候老板大概率是不在的。服務(wù)員果然說不在。我們就笑。李兄就只好和服務(wù)員談話,說,我以前來吃的時(shí)候還可以呀,你們這退步得真夠快。
對不起,不好意思。服務(wù)員笑容可掬。對著這樣笑容可掬的臉你能怎么樣呢?何況聽著也有幾分河南腔。也只能說幾句便罷了。吐過了槽,肚子還餓著,也便繼續(xù)吃。于是,一邊說著不好吃,一邊動著筷子,居然也差不多吃完了。吃完了又坐了好一會兒,喝茶閑聊。顯見得這碗面讓大家百感交集,于是便你一句我一句地?zé)崃姨接懫饋恚?/p>
燴面做成這樣,這人氣咋還這么足呢?
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外國人沒有吃過更好吃的,就覺得好唄。
那同胞們呢?難道都沒有吃過好燴面嗎?這些人里肯定有來過不止一次的,也肯定吃過更好吃的,咋還來呢?
因?yàn)檫@是在倫敦,別無他選,有就很好。相比而言,味道就得退而求其次。田兄言簡意賅地總結(jié)。
眾人沉默。這微妙的沉默中自然有著某種意味深長的認(rèn)同。我想,但凡再來吃面的人大概都是這么想的。這燴面既然是在倫敦,那就可以容忍它的不好吃,而且,甚至?xí)粊碓賮?,一忍再忍。因?yàn)?,燴面在這里不容易,開燴面館在這里不容易,在這里能吃到燴面也不容易。而所有的不容易背后,都站著一個(gè)詞:故鄉(xiāng)。
是的,此時(shí)此地的此面,不是面,是故鄉(xiāng)。故鄉(xiāng)是什么?是離開才能擁有之地,是在他鄉(xiāng)回望時(shí)才能發(fā)現(xiàn)之地?!缭谶@倫敦的燴面館里,面對著這碗似是而非的燴面,在這冷卻的湯里,在這寡味的面里,我們清晰地看到了故鄉(xiāng)的模樣。以燴面之名,她把自己的面目聚集在了這碗面里。
離開燴面館,漫步在倫敦的大街上,不知誰開始算起了日子,說已經(jīng)出門這么多天了,該回家啦。
是啊,確實(shí)是該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