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海一生
在變幻莫測的巴丹吉林沙漠,老李開車如履平地,仿佛他是這片神秘沙海中,一尾自由穿行的魚,或一株遺世獨立的麻黃。他熟悉每一座沙山,就像熟悉故園的一草一木。大風(fēng)從哪一座沙丘上刮來,又朝著哪一座沙峰刮去;億萬粒黃沙,在靜默的夕陽下,折射出怎樣奇幻壯美的光華;一座高聳的山峰,如何在遮天蔽日的沙塵暴席卷過后,忽然詭異地消失;而一百多個大大小小的湖泊里,又隱匿著哪些神奇的生命。這些讓旅者驚異的沙漠奇觀,是老李人生中的日常。他生長在這里,就像一粒沙子落到巴丹吉林,便注定了此后一生的命運。
老李說,他在城市里開車,即便有導(dǎo)航指引,也常常迷路。川流不息的人群,縱橫交錯的大街小巷,震耳欲聾的機器轟鳴,讓他覺得頭暈?zāi)垦?。但他很多次開車橫穿巴丹吉林沙漠,卻從未迷失過方向。沙漠巡護員的工作,讓他像一只蜥蜴,一年四季都在沙海中穿梭來去。旅行的人蜂擁而來,又蜂擁而去。開著越野車探險的年輕人,在老李的帶領(lǐng)下興奮地穿過大漠,便重新消失在遙遠的城市。人們只是途經(jīng)這里,從未想過留下。只有老李,他將這片沙漠當成自己的家園,遠方有怎樣的故事,與他無關(guān),他一個人開車在沙山中顛簸向前,時而沖上山峰,時而滑下山谷,這跌宕起伏的寂靜日常,是他最真實可觸的當下。當他馳騁在這片荒無人煙的蒼茫大地,失去與外界聯(lián)系的信號,他便成為自己的國王,傲然檢閱著廣袤無邊的疆土上,那些以飛鳥、鷹隼、籽蒿或者沙竹形式存在的兵士。
無疑,老李是孤獨的。但他喜歡這樣的孤獨。他二十歲便結(jié)婚,生兒育女,后又離婚,凈身出戶。他盤腿坐在蘆葦叢生的湖邊,向同學(xué)老吳和我講起這些已成過往的人生歷經(jīng),表情平靜,語氣平和,仿佛那是漫長人生中小小的插曲,大風(fēng)吹過,便在納闊萬千的沙海中消失不見,痕跡全無。當他的子女都相繼結(jié)婚,他索性在每年冬天休假的時候,住進村委會一間存放公共雜物的儲藏室,并徹底失去買房再婚的欲望。
此時的老李,人近暮年,卻早已化為一株頑強的梭梭,將根扎進荒漠,以強悍的生命力,對抗著呼嘯來去的人生煩惱。他有時候也會罵人,對著那些偷偷跑進沙漠腹地且?guī)缀鯁适悦哪贻p人。這些年少無知的孩子,并不知沙漠的兇險,放任好奇在荒蠻的大地上蔓延。而他們的父母,則在意外發(fā)生后,將責(zé)任全部推給老李,指責(zé)他沒有盡好巡護的責(zé)任,才讓危險逼近。這時的老李,會放棄爭辯,選擇盤腿坐在沙漠上,背對著焦灼憤怒的人群,看向無盡的遠方。那里,除了綿延不絕的沙漠,什么也沒有,仿佛浩瀚無垠的宇宙,盛滿巨大的空。人類的生死悲歡,在這無盡的黃沙面前,不值一提。
活著是什么,死亡又是什么?當老李孤身一人在沙漠中穿行的時候,一定很多次思考過這兩個問題?,F(xiàn)在,他走完人生的大半,選擇一個人簡單地活著,猶如一粒沙子,隨風(fēng)起舞,也緩緩下落,匯入無數(shù)的同類,以隱匿的姿態(tài),讓生命盡情地舒展。他途經(jīng)過許多次死亡,鎖陽、檉柳、胡楊、沙蜥、鷹隼……生命以干枯尸骨的形式,被浩蕩的沙漠記錄,掩埋,而后消失為廣闊的無。生與死,共存于這片荒涼靜謐的宇宙。他歷經(jīng)過黑暗的烈日、酷暑、沙暴、朔風(fēng)、以及死亡,也欣賞過落日、鳴沙、湖泊、濕地、奔跑的狐貍和飛翔的大雁。所以當人與他談及人生的瑣事:工作,收入,婚姻,兒女,姐弟,紛爭,他從不做更多的解釋和回應(yīng),仿佛所有的一切,都是生命中可有可無的背景。
老李開車帶我在沙丘中起伏向前,越野車時而沖上險峻的山頂,時而跌入陡峭的山谷。人心也在沙海中時而沖上巔峰,時而墜入深海。沙漠腹地猶如另外一個時空,這里與世隔絕,除了漫漫黃沙,一片沉寂,死亡化作無聲無息的蛇,相伴我們左右。只有偶爾闖入眼簾的植物,以孤寂的姿態(tài),傲然于這片人跡罕至的王國。塵世中所有困擾著人類的煩惱,此刻都被黃沙掩蓋,一切都無足輕重,除了尚有呼吸的肉身。而在這永恒的黃沙大漠中,人類行走的肉身,又如此地渺小脆弱,不堪一擊。
就在一年前,兩個勇猛無畏的年輕人,避開老李的視線,偷偷穿越巴丹吉林沙漠。行至中途,兩人便彈盡糧絕,陷入絕境。一個相信翻越對面的沙山,就可以抵達救命的淡水湖,于是拼命地向上攀爬,最終耗盡力氣,在即將抵達峰頂時饑渴而亡。另外一個,則將自己的身體埋入沙子深處,最大可能保存著體力,在奄奄一息之際,終于等到了救援。生與死,不過是一段欲望的博弈。死神傲立于群山,藐視著人間的一切,或許,只有那些將欲望埋入黃沙的人,才能最終抵達寂靜的湖泊。
老李多少次途經(jīng)死神,連他自己也記不清了。也許,他根本不關(guān)心死亡。生與死,都只是星球上一粒微不足道的沙子,無數(shù)的沙子落下來,便成為壯闊的巴丹吉林沙漠。他一日一日將生度過,猶如沙子日復(fù)一日地下落,消失在蒼茫的大地。沒有人記住他的生,所有人也終將忘記他的死。
回程時,路過老李的姐姐,她正在湖邊熱情地追著游人,向他們兜售著設(shè)計簡陋的紀念品。老李搖下車窗,探出頭去,大聲向姐姐打著招呼。姐弟倆互道一句家常,便分道揚鑣,各自離去。老李說,他的姐姐也已離婚,獨自養(yǎng)育著兩個孩子。但烈日下忙碌的她,并沒有太多的悲傷,仿佛這樣的人生,是上天最好的安排,她起身接納這粒來自星空的沙子,便可以安然度過此后的一生。
上帝灑下多少粒沙子在巴丹吉林,便有多少種命運漂浮在塵世。每一個漂浮的生命,都是降落人間的奇跡。就在生死之間波瀾壯闊的沙海上,人們一日日抗爭,也一日日接納。猶如一粒沙子,在肆虐的暴風(fēng)中發(fā)出嘶吼,又在耀眼的陽光下徐徐飄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