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周之星 | 野老：海浪哲學(xué)(外九首)（2021年總第29期）
本周之星：野老
野老，原名黃健，土家族，貴州沿河人，貴州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廣東省散文詩學(xué)會會員。作品散見《詩刊》《長江文藝》《星星》《揚(yáng)子江》《詩歌月刊》《散文詩》《詩選刊》《江南詩》《綠風(fēng)》《草堂》《貴州作家》《延河》《青春》《散文詩世界》《椰城》《上海詩人》等雜志，入選《2019年度中國優(yōu)秀散文詩》《2020年度中國年度作品?散文詩》，參加第九屆《中國詩歌》“新發(fā)現(xiàn)詩歌營”。出版詩集《霧中山色》（2018.12），獲第八屆梵凈山年度文學(xué)獎。
作品欣賞：
海浪哲學(xué)(外九首)
一浪接一浪拍擊海岸，一浪又一浪
淹沒沙灘上的紅塵之事
無人詮釋海浪的力量
它趕走沐浴的曙光，趕走了
途經(jīng)的夕陽。唯獨，海鷗
棲息在灌木叢中
點數(shù)海浪。它破碎，如此迅速
成為海洋的一部分，是必要的
成為海浪上的浮漂物是幸福的
與海浪隨波逐流，遼闊
還原陸地上的生活景象
船燈微暗，借一只漁船露宿
人類許下的祝福以及拋棄的憂愁
進(jìn)入夢境，綻放出芬芳
與天空閃耀的星辰共呼吸
透明的海浪之聲消失于
寧靜的無邊的黑夜
但海浪的翅膀在飛翔
閃電、雷鳴永遠(yuǎn)無法擊退
一浪浪漣漪，賦予大海新的含義
鹽不動聲色地隨海一生
舒緩的陳述里，偶爾看到
海浪親吻若隱若現(xiàn)的島嶼
也許不是愛的親吻，也許
是為生活狠狠地碰了個滿杯
這是海浪的
柔弱時刻。大海給予慈祥般安慰
海浪，把裸體的自己歸還水域
藍(lán)色的鯨魚吐出生活之痛
你聽見新鮮的潮汐聲
響徹在體內(nèi)，尾聲清脆
為山水立碑
它們還活著，但我不斷為它們立碑
只有這樣，我與山水才沒有
陰陽界限。為山水立碑
不用選擇墓地，它們身上處處是墓地穴位
但祭品是必要的。為此，我要親自放牧牛羊
……收集鳥鳴，在山坡種滿鮮花
同時，借用每天的夕陽來哀傷
讓萬物也變得沉默
沉默時刻，我為它們吹一曲完整的嗩吶
吹到月缺星散，吹到雷雨交加
然后在銀裝素裹的世界擁抱它們
至于碑文，我可能終生無法擬寫
也許關(guān)于光芒，也許是雨水
火車上的牧羊人
駛向沿海的火車上，與我臨坐的大叔
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手機(jī)屏幕上的羊群
生怕目光轉(zhuǎn)移，羊會少一只
兒時，我牧羊。種種原因
我的羊群丟失在風(fēng)中
我多看了一眼他的羊只
他便悉數(shù)給我介紹，“這只叫鐵頭，羊角堅硬
最小這只，是傍月，它出生在有月亮的傍晚”
他徹底打動了我，不僅僅是為羊只取名字
而是他那充滿光芒的眼睛
吸引著窗外的靜物
晚霞遲暮。電線上站著一只只鳥雀
火車開走了，駛過曠野和村莊
他的目光，緊盯眼前駛過的一座座山崗
嘴角微動，幫我喚回了一只走失的羊
草色青青，它在人間親吻天上的云朵
刮胡子
對著鏡子，最先看到的是帶有故事的眼眸
如要證明，下巴長著稀疏的胡須
說明一切。用手觸摸，密麻的松針
刺穿了窗外的樹林
光芒、樹葉、鳥鳴，灑落一地
有的掉落在水池
父親，曾無數(shù)次對著水池刮胡子
只是后來，水池干枯
我再沒能看到他站在那對著水鏡……
父親從未教過我刮胡子的手法
慢慢的，歲月教會了我
生活也讓我漸漸走上了父親的道路
譬如，離開故鄉(xiāng)
借身于城市的村莊
白天外出，晚上回到出租屋
……洗澡，刮胡子。不管刮的干凈與否
但這次我刮的異常干凈
我似乎已不再像我
窗外飛過的黑鳥，嚇我一跳
種菜所悟
我總相信，一個人在陌生的地方
也能過好生活
譬如，我在蘆灣村租了小塊地
春埋萵苣種，夏種刺青瓜
秋播香菜籽，冬割大白菜
種菜，是繼承母親生活的一部分
繼承她的勤勞，該松土就別施肥，該澆水
就替天空下雨
繼承她的熱情，蔬菜成熟
采摘一些送給在工地上舞蹈的農(nóng)民
生活給了他們足夠的苦，新鮮蔬菜
能在他們的碗中加點糖
繼承她的勤勞、熱情、樸素之余
我也學(xué)習(xí)向日葵的精神
生活充滿雷電與暴雨
但它心中，笑對太陽的信念永恒
學(xué)習(xí)長扭的絲瓜，即使白天的事物對它
冷眼相對。入夢前，它把白天的一切遭遇
關(guān)閉在夢境之外
只留窗外月色皎潔
出走
村莊。馬匹。峽谷。船只
在我前去沒有盡頭的路上
出走，為了探索閃電之下跳動的
詞語。路上，借用鳥鳴和濤聲
動用山神與水鬼，輕搖
不懂山河契闊的自己
路過親戚的墳塋，記得表示祝賀
生前低頭行走，在這終于站直了身腰
一只鳥攜清風(fēng)拂過，留下漩渦歌聲
四季，學(xué)會懂得分配光芒和雨水
一天取三寸光芒豢養(yǎng)生銹的思想
每夜飲用二兩雨水丈量未老去的時光
選擇出走就不必后悔
路上霜雪，勝過門前落葉
也許閃電下詞語的奧秘，始終
無法得到解剖。出走的道理在于
跋涉完葳蕤山脈
也就越過了滔滔江河
在夕陽里靜看遠(yuǎn)方
羊鈴已被風(fēng)灌滿
因為此刻山巒要濃妝上臺
你在夕陽里靜看遠(yuǎn)方
你站向哪座山頂？湖泊
在我們身后是清澈的村莊
只有河流，在我們之間奔向美的遠(yuǎn)方
山谷回響，像橘樹下擦淚的老人
如搖籃里啼哭的嬰兒
費盡最大的力氣發(fā)出聲響
也沒能嚇飛草堆里的麻雀
于是，你撿起地上的松果
咬破手指，疼痛使你明白了遠(yuǎn)方很美麗
但也很貧窮。貧窮到你——
沒有居所
……半粒月色，進(jìn)入他人閨窗
你可以不計較這些現(xiàn)實的貧窮
但你不得不還原成為一塊石頭
聆聽羊鈴聲在山坡響起
余音繚繞
山色空蒙
雨后初晴，霧色于半山游動
人間的瑩澈無限彌漫
你在山中，看向藤蔓
淋過雨的鳥
聽見滿山清脆
為了生活
溪水靜靜地流淌
你為了尋找一只失散的羊
借著月光，翻空了整座山
同樣的夜晚
你又為了生活
悄悄翻過了一座山
這么多年，小溪和山一直都在
但始終沒人翻山越嶺找你
你告訴我
他們也要生活
生活贊歌
臻于生活契機(jī)的人，最終淬于生活
以脆弱的軀體，對抗直面生活的堅硬
在枯瘠的土地上，欺騙自己
寸草不生。漸漸遺忘生活的本質(zhì)意義
而生活將在一個理由邊緣
無情收回那些自暴自棄之人
以黎明的葳蕤治療暮色的蒼茫
全心擲入，河流，青黛
退回花期。墳塋中的安眠者
只是替我，提前夭亡了一次
深夜的女子，遺棄的女子
在夢的床頭默念月亮的純潔
我拜訪月亮身上一些隱蔽的地方
寂靜地躺在蒼白樹影下，窺透
生活背面，另一個陌生的
自己。在波瀾不驚的生活里渡劫
虛假充實，幸福短暫
與醉酒的空氣凝視
把自己交給欠缺半根骨頭的月亮
目睹淚水破碎的現(xiàn)場
聽見悲痛的哀歌
任何苦難都與我相連
任何鬼魂都與我相關(guān)
我與他們重逢于相識
在奔途中——
諦聽生活的贊歌
本期點評1：符力
與隨意的口水詩、低俗的下半身寫作相比較，這組作品的語言面貌有很分明的文雅氣質(zhì)，可見作者對詩歌語言形式的偏愛和取舍；往深層里看，作者對當(dāng)代漢語詩歌語言藝術(shù)的認(rèn)知和追求在此得到了較好的體現(xiàn)。下面這些句子，閱覽或放聲誦讀起來，都會給人好感：“羊鈴已被風(fēng)灌滿”“草色青青，它在人間親吻天上的云朵”“為此，我要親自放牧牛羊/……收集鳥鳴，在山坡種滿鮮花/同時，借用每天的夕陽來哀傷/萬物也變得沉默”“入夢前，它把白天的一切遭遇/關(guān)閉在夢境之外/只留窗外月色皎潔”。同時，也容易把讀者帶入品讀、想象、思想、感悟和理解里去。從這個角度看，這便是作者的語言表達(dá)的成功之處。然而，這并不表明某件作品的精彩，甚至不能決定整組作品的成功。在整組作品中，《為了生活》通過對比和反差，形成語言張力，收到較強(qiáng)的詩意表達(dá)，是相對簡潔、集中、突出、成熟的一首詩；《火車上的牧羊人》也是相對可取的一首，比較清晰、順暢，敘述簡約，個別句子跳脫、靈動，處理得當(dāng)，顯示了作者具有的詩歌語言才氣和悟性。其余幾件作品，各有處理得不夠成熟的地方。比如：《種菜所悟》，悟得收不住腳，把詩寫成隨筆了；《為山水立碑》簡潔、快捷入題，思路比較清晰，但以“私語”的方式來表達(dá)、傳達(dá)，使得作品缺乏情味和意趣，也就是把一首詩寫得嘮叨乏味了，不高級了；《刮胡子》開頭部分（前六行），獨立起來看，寫得挺不錯，卻無益于整體詩意表達(dá)，以致質(zhì)樸又有感染力的句子暗淡無光：“父親，曾無數(shù)次對著水池刮胡子/只是后來，水池干枯/我再沒能看到他站在那對著水鏡……”；《海浪哲學(xué)》和《生活贊歌》，前者是主打之作，后者用以“壓軸”，或許是作者感覺比較好的兩首，其中，多個句子語感好，且見思、見智：“它破碎，如此迅速/成為海洋的一部分，是必要的”“鹽不動聲色地隨海一生”“寂靜地躺在蒼白樹影下，窺透/生活背面，另一個陌生的//自己。”但這兩件作品比《在夕陽里靜看遠(yuǎn)方》《出走》，更明顯地反映了作者現(xiàn)階段的詩歌語言欠佳之處：雜，松散。《海浪哲學(xué)》，標(biāo)題罩得住全文，可惜這個文本是淺白談?wù)摰?，零散、雜亂的，沒有分明邏輯和清晰核心可言，導(dǎo)致整體表達(dá)不知所云。
干凈表達(dá)，不僅僅是語言觀念問題，更是對文藝的認(rèn)知和創(chuàng)作實力問題，應(yīng)靜下來審視和改進(jìn)，精進(jìn)。
本期點評2：范墩子
野老并不老，而是位九零后。在他的一篇自述文章里，我大致了解了他的寫詩經(jīng)歷和求學(xué)經(jīng)歷。從大學(xué)寫詩至今，現(xiàn)實的種種挫折并沒有打垮他，更沒有壓碎他的詩歌夢，卻讓他變得更為堅韌，對詩歌的追求更為執(zhí)著。我之前就曾在多家刊物讀到過野老的詩歌，他的詩有著極強(qiáng)的力量感，這種力量感與他個人的經(jīng)歷是密不可分的，在他的詩里，很難能捕捉到虛假的抒情，他的詩歌直面日常生活、個人的記憶、故鄉(xiāng)的風(fēng)物等等，讀起來有一種濃烈的疼痛感。野老的詩，在原創(chuàng)頻道中有著極強(qiáng)的辨識度，這自然要與他對生活敏銳的觀察有關(guān)。
組詩《海浪哲學(xué)》整體充滿著孤獨迷幻的氣質(zhì)，卻又不失深深的慈悲情懷。在《為山水立碑》一詩中，詩人采用極為浪漫的方式為山水立碑，為達(dá)成這一目的，他親自放牧牛羊、收集鳥鳴，并為山水吹奏了一首完整的嗩吶。以我看，詩人看似是為山水立碑，實則是為記憶中的故鄉(xiāng)立碑，彌漫著濃郁的惆悵情緒?！痘疖嚿系哪裂蛉恕穭t描繪了一個坐在火車上看窗外羊群的中年人形象，他為窗外的羊一一起下名字，這讓臨坐的“我”想起自己兒時放羊的場景，也是因為這位憂郁而又浪漫的中年大叔，幫“我”喚回來了那只走失在風(fēng)中的羊，此時此刻，晚霞染紅了天空，那只走丟的羊正在人間的草地上親吻著天上的云朵。
當(dāng)下有才華的年輕詩人很多，但很多人沉溺于漫無邊際的意向當(dāng)中，就導(dǎo)致敘述上極其艱澀。野老這位九零后詩人卻很少在詩中炫技，他在意向的選用上，非常慎重，選用的意向多和詩歌的內(nèi)核有關(guān)，因而，從他詩歌中，能感受到蓬勃的抒情性和音樂性，這一點，實屬不易?！对谙﹃柪镬o看遠(yuǎn)方》中，“你”站在山頂聆聽著被風(fēng)灌滿的羊鈴，那在山谷間回蕩的聲響，卻連草堆里的麻雀都沒有驚飛，面對遠(yuǎn)方的貧窮，羊鈴聲再次在山坡上響起……這首短詩的魅力在于詩人混沌模糊的表達(dá)，為讀者留下很大的想象空間。羊鈴回蕩，余音裊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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