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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周之星 | 葉青才:臨水而居(2022年總第27期)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2022年07月22日08:35

本周之星:葉青才

葉青才,安慶大別山科技學校(原岳西職教中心)講師,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現(xiàn)為岳西縣詩詞學會會長、法人、《岳西詩詞》主編。曾用筆名葉靜、西溪等,已出版散文集《源頭》《秋天里的單音節(jié)》《筆底天藍》等,詩詞集《逗雨廬詩鈔》。曾獲第三屆安徽省政府文學獎、首屆安徽省張恨水文學獎、中國散文獎等,作品被選入多家國內(nèi)外選本。

 

作品欣賞:

臨水而居

我再次與水磨合出一片切膚之親,是在離開家鄉(xiāng)五年之后。這是一條不大的河,河水不急不慢地流向下一個山峽,流向大別山的出口,一直到長江。此時,婉曲的老鴨澗鉆出霜染的紅楓林,在堆滿稻草垛的那塊場地的西角突然轉(zhuǎn)了個彎,然后揚開岔口,如一彎新月,燦亮且忸怩著向我的小屋踅來。

這棟小屋是一顆不太顯眼的紐扣,綴在這個小鎮(zhèn)不夠?qū)ΨQ的衣襟上,而潛水河暴漲時,不啻一條引人注目的紅色領(lǐng)帶,就從我的小屋披掛下來。

我不止一次臨水而居,先是在一條只能叫做“溪”的河邊住了三十幾年。我后來把它叫做西溪,因為東面還有一條干溝,夏季山洪暴發(fā)的時候,干溝里同樣有水,有沖突的轟鳴聲,有送上堤岸的浪渣浮滓。由于我天天直面這條溪的緣故,它似乎已經(jīng)深深地植根在我的記憶中了。西溪的水也只有水桶那般粗細,卻從沒有斷流過,附近幾戶人家的飲用和洗涮,全靠了它。冬天,白冰封死了河道,水流在冰層下汩汩地發(fā)聲,只有一個潭一直冒著熱氣,四周長著綠的青苔,紅的浮藻,里面游動著數(shù)不清的米蝦。潭其實是被大半圈山巖抱著的,避風,低凹,陽光卻能早早地照臨。黑褐色的巖石,在冷光下泛著清幽,毫無遮攔的,是曬衣被晾冬菜的好去處。潭子以下便轉(zhuǎn)了一個彎,西溪就一直流向村外。我不知道河流為什么總在有人居住的地方拐個彎,而略顯深澈的河潭也大多分布在彎子里。事實上,它的選擇一定比我們?nèi)祟愔腔?,它破壞了人們的既定設(shè)置又讓人們重新來筑起攔水壩,它掠走了放在河邊的什物又再次將人們一回回引向河潭,它干得要死了卻在三伏天里使人聽見淙淙的水聲……

臨水而居的人是幸福的,我們常常用責怨或詛咒那水的枯榮來表達這種感情,一如愛自己的孩子太過分了,往往就給他取個小狗小崽之類的名字,據(jù)說是為了讓他好順順溜溜地長大。村人對于這條小河的咒罵,源于它當初水桶樣粗細的水流漸漸只有水瓶粗細了,而且上流一旦阻滯,河潭幾乎死寂,半潭水被幾家人攪得渾黃,一瓢水里總有三五只活蹦蹦的米蝦。我離開西溪的時候,我的弟兄姐妹離開西溪的時候,水流也許僅有手腕粗細,或者在夏季索性完全斷流了。那時,我正讀著史鐵生描寫地壇古柏“愈見蒼幽”的文字,就想起了那石巖的色澤,溪澗的幽邃,它的青幽里是否也同樣蘊蓄著隱忍、洞明和一種更為久遠的期待呢?

一條河的壽命竟然是有限的,而且擺在眼前比一個人的壽命還要短促,這是河流自己迷惘的理由。我還能經(jīng)?;貋砜纯?,看看記憶中的河流或九曲回腸似的河岸,然而已經(jīng)流到大海或者在中途就被滲入或蒸發(fā)了的那部分,從此就看不見了,這是多么不堪設(shè)想的事實。那一天,我給鄰居的小孩畫了一只米蝦,再給它涂上青青的顏料,小孩說,你錯了,米蝦從來都是紅色的。我告訴他,那是撈出水面已經(jīng)死了好久的米蝦,活的米蝦就是這樣的青色——青青的蝦,穿行在青青的藻荇里,隱沒在青青的樹蔭中,就是這樣的。小孩抬起頭來,眼里閃著新奇而渴望的光芒問:活的米蝦在哪里?

在哪里?現(xiàn)在我的確是不知道了。

我請了一輛車,將我的書櫥搬到一個不大的湖邊,選擇了一處有垂柳和大白玉蘭的樓房住下來。鄰居就是房東,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奶奶,還有她七歲的孫子條兒。“條兒”是我根據(jù)他奶奶叫他的聲音臆想出來的,也許應(yīng)該讀上聲,意思大概就是“交換”吧。

條兒每個星期天都來敲我的門,他總愛到湖邊去玩,我也愛去,于是我們倆就成了伙伴。

湖水波光粼粼,生機盎然。我對條兒說,你奶奶笑起來臉上的皺紋打疊,像不像這個樣子?條兒就笑,條兒笑起來的時候,咯咯的,像湖水激蕩著石砌的堤岸。晴朗的日子,春煙散盡,草坪上有許多孩子放風箏,年輕的母親坐在湖藍色的靠背椅上看風箏忽上忽下地飛著,或者看一湖參差的碧波。

回到樓房里,推開窗,我仍能看見綠柳掩映的湖面,白鷺或野鴨時而飛起,時而曳下,劃著短短的弧線。陌生的感覺一直在心里排遣不去,我家沒有這樣的樓房,也沒有這樣的綠柳和大白玉蘭,也沒有條兒異樣的方言和他奶奶長聲短氣的叫喊。那么美麗清新的一個石平湖,完全像是為我設(shè)置的一處勝景,一個天然的調(diào)色盤,可我無福消受,我的庸庸碌碌的心靈碌碡一樣茫然無序地轉(zhuǎn)悠,我早已沒有了仁者樂山智者樂水的情懷。我那幾日斷斷續(xù)續(xù)地讀散文,讀到《樹會記住許多事》,我只記住了一句話:“回來吧,別找了,啥都沒有。”

隔幾日,蘇童的《河流的秘密》引起我極大的興趣,我一氣把它讀完。我讀到這樣的佳句:“一個孩子判斷一條河是否快樂并不難,他聽它的聲音,看它的流水,但是我從未聽見過河水奔騰的波濤聲,河水大多時候是靜默的……”“在孩子的猜測中,河水在說,快點走開,快點走開!”我靜默著,并且將無法決定走向哪里。此時,條兒撞開門進來,手里攥著一條三四寸長的活蹦亂跳的鯽魚,喊我“伯伯”。那魚掙扎著從他的手里滑落到地上,仍是亂跳。條兒興奮不已,以至幾次打斷了我與寧波一個朋友的長途通話,甚至后來我意識到我沒能把這一組書櫥搬到寧波去與大海為鄰,多少與條兒和那條魚有關(guān)。

在臨水而居的日子里,春天正在慢慢過去。我褪去了上衣,又換上了單薄的襪子。黃昏,我一個人去湖邊,坐在一塊白石上,看黑夜從樹梢上過來,看一對又一對老人互相攙扶著,換過一只椅子坐下再換一只椅子坐下,看見城市里忽然來了一頭牛,隨后即被一個老農(nóng)牽走。那頭牛在拽緊鼻繩時使勁回頭望了一眼滿坪葳蕤的青草,它也許想問一問“這城市是誰的”,但它還是直著脖子跟著老農(nóng)走進了遠方濃黑的夜色中。

我在夜夢將醒時,總會感覺到鼻子上拴著一條牛繩樣的東西,一睜眼,卻什么也沒有。窗外的草坪又被剛剛修剪過,整齊,平坦,蔥翠,一點也不像我用三塊錢打理的亂糟糟的頭發(fā)和胡茬。

我的窗臺上落了一只水鳥。這是一只全身黑色的小型秧雞鳥,它可以鳧在水面上悠游自如,也可以鉆進水里好幾分鐘不露出水面。現(xiàn)在它落在我的窗臺上,高高翹起尾巴,低著頭向窗里窺探。這是我來到潛水河邊住下后的第一位來訪者。

河流在一段岔道之后重新交匯的地方幽深起來,那是我小屋的青龍案。鄉(xiāng)下人講究住宅的風水,講究大門兩旁的左青龍右白虎,講究歸堂水和玉帶水。我想我的下首河潭里小魚想必很多,你看那些鴨子整天在那兒鬧著,一截河段沒有寧時。鴨子和秧雞鳥守候在深秋,就像農(nóng)人在谷場上伺弄著一樣,田地的命脈選擇了河流,河流也養(yǎng)活了更多的人、更多的鴨子和秧雞鳥。

從現(xiàn)在起,我就要這條河來養(yǎng)活嗎?

我選擇秋天臨河而居,一些盤繞在心頭的思考同秋水一道水落石出。河道,橋,岸邊的屋舍田地,清晰而固執(zhí)地呈現(xiàn)出來。秋月朗朗的夜晚,我陪著之前一個學生坐在草灘上,跟他說起河流與人之間的一些話題,說一些曾經(jīng)回避的隱衷。他明天就要去西北一所大學讀研究生了,他的家就在這河流的上源,他真正是大山的孩子。一所出名的大學,接受一位來自長江支流的山里娃,那所大學肯定會讓他學到一些摸索的本領(lǐng),包括對家門口這條河流的重新審視和重新發(fā)現(xiàn),以及若干年后無端產(chǎn)生的莫名的歸宿憂慮。我們談得很晚,以至于哪家的犬吠都成了孤零零的咳嗽,一星燈火卻似惺忪的眼眸。

一條河從自家的門口流過,我仍然固執(zhí)地認為這是他的幸福,盡管當年的西溪已經(jīng)徹底干涸了,而那條干溝早已被夷為平地。我在自己的作品中使用了那么多“西溪”的筆名,就是為了紀念家門口那一條曾經(jīng)滋潤了我?guī)资甑幕钏?,我沒有辦法復原它桶口粗的流量,沒法再造一個深澈清幽、巖石環(huán)護的水潭,我用文字的細小的石塊,年年堆壘,月月修砌,最終是想圍出柳河東“悄愴幽邃”的小石潭。

你實現(xiàn)了自己的追求夢幻以后,你也會說:回來吧,別找了,啥都沒有!一條河就是一條思索的紐帶,沿著它,也許能找到自己精神的家園。

如今,我夜枕輕波細浪,在一片寧謐的境界中敞窗而臥,小屋像一只獨木舟,靜靜地憩在岸邊,纜繩就在我的手中,系也由我,解也由我。白天醒來,趁著清閑,自己動手,河魚也有,米蝦也有,甚至并不乏土豆與牛肉。

從一個春天到另一個秋天,這中間的路有多長?從一個湖邊到一個河岸,這之間的空間有多大?我沒法準確表達出來。我是一個被自己命運所謫遷的人,所有蒼白的心靈空白就是我的旅程,所有等待書寫的紙張就是我的任所。我趨騖城市而又拋棄城市,我拒絕鄉(xiāng)村而又攀附鄉(xiāng)村,我是一條比西溪還細小的河流。

我是河流。

我不再聽見河水說,快點走開,快點走開!

一截河流就是一個人的一生,河流的枯榮也是一個人的一生。

 

本期點評1:與塵

一次如滄浪之水般的臨水自照

干涸瘦削的河床與漲水期寬闊洶涌的河道,流動的河與靜止的湖/潭,開放的水面與閉合的死水,大河浩蕩奔流與小溪清幽深邃,臨水而居親近自然的人家與獨自面對湖水四時風光的孤獨者......單單通過這些對應(yīng)關(guān)系,就能感受葉青才《臨水而居》中抒情主體的生存狀態(tài)。果不其然,文中的“我”,靈魂對故鄉(xiāng)既懷念又背離,肉身始終在城市與山野間徘徊,對自我既有入世的期許又近乎“棄世隔絕者”般放逐身心。

但作者畢竟不是梭羅,不是華茲華斯。這是一個在中國古典傳統(tǒng)語境中失意的中年人,一次如滄浪之水般的臨水自照。行文之中難以掩飾雜亂的思緒,作者將這些變?yōu)轱h蕩于水面的浮物,隨同它們本身裹挾著向下游流去,向大海流去。

化用“智者樂水”的語境,不安者,亦樂水。在臨水而居的空間里,作者想象一條流動的思緒之河,干涸龜裂、泥沙俱下,水草豐盈、藻荇交橫,河的狀態(tài)也就是心靈的狀態(tài)。心靈之河與真實的河流互為鏡像,人能夠觀照自我的靈魂,內(nèi)心得以滌蕩,得以澄明。

這讓我想起周作人形容廢名的文字,“好像是一道流水,大約總是向東去朝宗于海,他流過的地方,凡有什么汊港灣曲,總得灌注瀠洄一番,有什么巖石水草,總要披拂撫弄一下子才再往前去,這都不是他的行程的主腦,但除去了這些也就別無行程了?!比绻f這是一種純?nèi)惶煺娴暮闷妫敲础杜R水而居》正好與此相反,是有所抱負而顧影自憐的,是祈求從凡塵俗務(wù)中有所超脫而不得的,是中年困頓與迷惘之后必須要負重前行的,但這也不意味著它不動人,作者“用文字的細小的石塊,年年堆壘,月月修砌”,想圍出柳河東“悄愴幽邃”的那個屬于自己也屬于永恒文學世界的小石潭。

文章最后,作者與河流合二為一。家園,故土,童年,遠行,成長,抱負,都在一條河流里顯示出澄明的倒影。作者尋覓到自己的精神家園,真正擁有了“河流的靈魂”。

(與塵:文化媒體人)

 

本期點評2:范墩子

一條河流,就是我們的一生。一生多數(shù)美好的記憶,也都藏匿在河流的水聲和倒影里。葉青才在散文《臨水而居》里,帶著我們踏入了一條童年的小河,一條默默無聞但卻承載許多鮮活記憶的河流,這條從屋前淌過的河流并沒有我們想象里那么寬闊。它蜿蜒曲折,只有水桶那般粗細,卻依然無法逃避命運的枷鎖,最終還是漸漸斷流,成了名副其實的枯河?!耙粭l河的壽命竟然是有限的,而且擺在眼前比一個人的壽命還要短促,”毫無疑問,這個事實讓人悲痛、悵惘,甚至迷茫,曾經(jīng)的清水去了哪兒呢?天上嗎?恐怕停留在了我們的想象里。

再次臨水而居時,物是人非,許多情境已經(jīng)離我們遠去,順著河水逆流而上,我們能尋覓到什么?又能窺視到什么?一場濕漉漉的夢。選擇秋天臨河而居,一些盤繞在心頭的思緒必將同秋水一道水落石出。河流里匯聚了我們少年時的身影,如今又將我們送至到遠方,河流的旅程是時間的旅程,也是生命的旅程,因而作者在文中發(fā)出感嘆:“一條河就是一條思索的紐帶,沿著它,也許能找到自己精神的家園。”就算童年的小溪已經(jīng)干枯,但“我夜枕輕波細浪,在一片寧謐的境界中敞窗而臥,”在時間的盡頭,“我”已成為一條河流。

《臨水而居》像一首抒情詩,節(jié)奏緩慢,意境清新,卻也萬分憂傷。我們順著作者筆下的河流一路尋找,在尋找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了美好的遺失,發(fā)現(xiàn)了自我的存在和意義。同許多簡單地回憶故鄉(xiāng)的散文相比,葉青才更懂得散文的要義,他通過細節(jié)將讀者引入,絲毫不回避美好的遺失,且在透過自我的反省和心靈剖白的過程中,呈現(xiàn)新的人事物象。文內(nèi)的諸多細節(jié)總是能將我打動。散文是表達真情的藝術(shù)門類,不僅是遼闊的,也應(yīng)是幽深的、詩意的,細節(jié)更是至為關(guān)鍵的,忽視了這一點,散文縱有高大的骨架,卻沒有血肉和內(nèi)在的靈魂。

(范墩子,中國作協(xié)會員,出版《抒情時代》《虎面》《我從未見過麻雀》等多部作品?,F(xiàn)執(zhí)教于西安翻譯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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