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長書 | 《云落》:“縣城感”與當下現(xiàn)實的歷史命脈
2024年,中國作家網特別開設“短長書”專欄,邀請讀者以書信體的方式對話文學新作?!岸涕L書”愿從作品本身出發(fā),有話則長、無話則短,也愿從對話中觸及當下的文學癥候,既可尋美、也可求疵。紙短情長,我們希望以此形式就文學現(xiàn)場做出細讀,以具體可感的真誠探討文學的真問題。
張楚開始寫長篇了,依然是縣城故事??h城是中國社會的縮影,也是理解中國的鎖鑰,讀懂縣城就是在一定程度上讀懂中國。在今天,鄉(xiāng)土書寫續(xù)寫新篇,城市故事奔流不息,處在“縣城”的人和事又將從何處安放?張楚以《云落》做出了他的文學回應?!岸涕L書”第11期,批評家艾翔、程偉討論縣城樣態(tài)與當下的現(xiàn)實主義問題,以及為什么《云落》值得一讀。
——欄目主持人:陳澤宇
本期討論
《云落》,張楚 著,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24年6月出版。中國作協(xié)“新時代文學攀登計劃”入選作品。
這是一個縣城女人的生活史、心靈史,也是一部中國北方縣城的發(fā)展史、變革史。
主人公萬櫻面臨著生活的種種壓力,親情和愛情從不同的方向給她帶來考驗,她以自己的智慧將它們融入了時間的長河。
她的朋友們也各自以不同的方式,在時代的潮流里前行,有的固守自己的方向,有的在分岔路口徘徊。所有這一切匯合起來,構成了一個時代。
作者簡介
張楚,作品發(fā)表于《人民文學》《收獲》《十月》等刊,出版小說集《櫻桃記》《七根孔雀羽毛》《夜是怎樣黑下來的》《野象小姐》《中年婦女戀愛史》《過香河》《多米諾男孩》等?,F(xiàn)為天津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曾獲魯迅文學獎、郁達夫小說獎、孫犁文學獎、林斤瀾短篇小說獎、高曉聲文學獎、華語青年作家獎、《人民文學》短篇小說獎、《小說選刊》獎、《中國作家》“大紅鷹文學獎”、《北京文學》獎、《十月》文學獎、《作家》金短篇小說獎等。曾被《人民文學》和《南方文壇》評為“年度青年作家”。有作品被翻譯成英文、德文、西班牙文、意大利文、俄文、日文、韓文、阿拉伯文等。
短長書
艾翔,1985年12月生,先后就讀于北京師范大學、武漢大學、中國人民大學,文學博士,天津社會科學院文學與文化研究所副研究員,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特邀研究員,發(fā)表各類文章百余篇。
程偉兄:
你好?。 对坡洹吩诳锟l(fā)已久,書也正式出版,引起了不小關注。想必你也注意到了,想跟你交流分享一些閱讀體會。我現(xiàn)在還記得一年多前等待《云落》時的心情,既期待又不安,既有底又沒底。對張楚此前一系列中短篇小說的閱讀,對他的風格已經比較熟悉,雖然他不斷在調整,呈現(xiàn)出來的樣子有明顯的不同。當時經常想的事情是,這一部牽動了很多人心思的長篇,會以什么樣子出現(xiàn)呢?雖然之前已經從作品中看到過不同的“張楚”,但基本是熟悉的,他會采用哪一種路徑,哪一種方式,還是有所結合,都是讓人興奮又茫然的事情。直到靴子落地,拿到書的時候,好奇心才得到滿足。不過應該說是過去的好奇心得到了滿足,新的好奇被調動了起來,因為小說實在是太好看,那段時間頭腦中天天都是云落的人和事,無論是縣城的日常,羅小軍的商業(yè)帝國,還是天青的身世,都吸引著我不斷探究他們的生活與命運。
張楚是公認的寫縣城的能手,以至于他筆下的都市反而被忽視。這或許是一種不公平,但也是一種莫大的肯定與贊許,畢竟無論從人口還是數(shù)量來說,縣城都比都市更為廣袤無垠、繁復綿密。《云落》以將近四十萬字的篇幅,講述的故事超出了縣城,但給人印象更深的卻也還是縣城。小說《云落》更大還是小說中的縣城“云落”更大?我想或許差不多大,這意思當然不是書名號不占空間?!对坡洹返臄⑹驴臻g從東部海濱直到西部荒漠,天青的主要活動場景還是大都市,沒過多正面描寫而已,省內也多次有省城、蘭若市、青龍縣、樂町縣、孤竹縣等地,自然遠遠大過云落縣城。然而我回想了一下我的閱讀體驗,雖然小說有較為明確的地理環(huán)境,然我總會用我自己的經歷強行腦補,最頑固的是羅小軍追逐萬櫻的畫面,我總會帶入我在1992年到1997年上下學的那條漫長的路。
我生在烏魯木齊,不但是西部內陸,而且是省會,與東部的縣城云落幾乎沒有任何地理、歷史或習俗上的相似處,不過這絲毫沒有影響,這個場景像抽搐卡碟一般反復閃現(xiàn)在我的腦中。后來我想明白了,不同地方出現(xiàn)的差別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只是剛剛萌發(fā),對于西部邊疆和東部縣城,當然不會隨著沿海開放城市的最早浪潮一同變化,新世紀以后這種差異逐漸普遍,被遺落的地方也慢慢獲得了發(fā)展的動力。不過2004年我就離開家鄉(xiāng)去千里之外的北京上學,對家鄉(xiāng)的回憶幾乎停留在了1990年代。或許可以說,即使拋開《云落》的寫作實踐,從一般意義上說,“縣城感”恐怕是絕大部分地方共享的人生體驗,當然這里特指80后或部分90后以前出生的人們。
“縣城感”可能是一個帶有些許穿越色彩的描述,并不一定就是特指縣城,像我這樣西部邊疆省會城市成長起來的人,也會對張楚許多作品特別是《云落》有一種特別的感觸。我想或許這也是為什么關于“縣城”的各種藝術作品會引發(fā)巨大的流量,受到了大量的格外關注。這樣來看,《云落》真如同中華大地一樣廣袤,即使是北上廣這樣的國際化超級都市,或許也能找到關于“縣城感”的回憶,這應該是張楚小說受到廣泛歡迎的原因之一??梢哉f,他抓住了理解當下現(xiàn)實的歷史命脈。
《云落》寫的不僅僅是云落,《云落》里的人物許多都是云落人,卻又不像云落人,比如天青,比如羅小軍。當然,“像云落人”的群體也是包羅萬象,來素蕓、蔣明芳、常獻凱等等,最像“云落縣城”的當屬“萬櫻”,她甚至可以看作是縣城的人格化表征。不過正是在這樣像與不像的糾纏之中,云落的故事才引人入勝,云落的形象反而更加清晰。這些人物都太有特點,以至于我會覺得真有其人,即使張楚說來素蕓和蔣明芳是他憑空編出來的,連原型都沒有,我也很難說服自己相信。萬櫻作為小說主角,出場并不少,但或許連她自己都想不到自己有一天會成為主角。選擇她作為主角,是張楚的偏愛,她這樣默默無聞、其貌不揚、藉藉無名、做事不顯山露水的人,確實沒有做主角的天分,完全被虛構的來素蕓某種程度都更有潛力。萬櫻不但樣貌完全不出眾,性格介于男女之間,還有一身的缺點,張楚對此毫不掩飾,同樣不掩飾的是作家對她的喜歡。這種喜歡與沈從文對翠翠的喜歡可謂天差地別,張楚對這個人物的喜歡絕不是外在的,也不是文化層面的,而是有更復雜的面相。
可能對張楚來說,現(xiàn)實主義從來不只是一種創(chuàng)作方法,而是一種職業(yè)操守。他對萬櫻的如實描繪,正是對縣城以及當下中國社會真實呈現(xiàn)的基本倫理要求,是他自己需要表達出對萬櫻(縣城)的留戀,也需要傳遞出萬櫻(縣城)自身的困頓與缺陷。相比之下,“縣城”這個概念框住的其實是評論者,卻從來沒有局限張楚的觀察和思考。剛開始閱讀的時候,我也產生了“傳統(tǒng)女性形象序列中的萬櫻”這樣的念頭,但看完會想,萬櫻大概與以往的這些女性形象又有所區(qū)別,她的不驚慌是不是因為認知有限?她的情緒穩(wěn)定會不會因為她完全意識不到事情的嚴重性?她真的依靠自身能力幫助過什么人成就過什么事情嗎?不僅僅是萬櫻,縱橫商海如羅小軍,潑辣爽直如來素蕓,好勇斗狠如常云澤,這些屬于各個領域的強悍之人了吧,似乎都沒有什么好的結局,靠經驗與智慧,靠性格,靠蠻力,都很難改變事情的走向。
張楚營造出的現(xiàn)代人的有限性,應該也是這種“縣城感”氛圍聚攏的原因之一。縣城在行政區(qū)域劃分的階梯上處在中間靠下的位置,哪里有那么多手眼通天的人物?即使精明如萬永勝,也及時施展陽謀急流勇退。《云落》呈現(xiàn)的最近這幾十年,是中國跨越式發(fā)展的幾十年,對普通人來說一切事物不但莫測而且巨大,很難盡在掌握,穩(wěn)定感之中有一種不穩(wěn)定感,縣城感之下有一種“反縣城”的暗流,這便是張楚描繪的龐雜的現(xiàn)實。有趣的是,這樣龐雜的現(xiàn)實,是被作家用綿密的細節(jié)呈現(xiàn)出來的。一切都在變動不居,只有萬櫻穩(wěn)定如初,這或許就是羅曼·羅蘭定義的那種英雄主義了。
反正我非常喜歡這部作品,不知你的觀感如何。張楚的作品一直給我的是拒絕概念化的印象,有他鮮明的個人風格,差不多都不能被輕易定義,反而讓人愛不釋手。這種輕微的受虐快感,或許就是閱讀的樂趣之一吧。期待聽到你的高見,特別是關于《云落》以及縣城和現(xiàn)實主義等相關問題。我總覺得,《云落》是讓人怎么也聊不夠的,特別期待能當面一敘!
艾翔
2024年8月13日
程偉,男,1987年2月生,文學博士,現(xiàn)為天津師范大學教育學部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為茅盾研究、當代文學批評。學術作品散見于《文藝爭鳴》《北京電影學院學報》《河北民族師范學院學報》等期刊。
艾翔兄好!
艾兄之信已收悉,很高興能夠通過書信的方式,與兄一起談談張楚的《云落》。
我非常能理解艾兄對《云落》出版之前的期待心情。張楚以中短篇小說久名于文壇,正如艾兄在信中所言,張楚的中短篇小說有著鮮明的風格,且不能被輕易地定義,那么他的長篇又會是何種風貌,讓人期待不已,我亦有同感。
《云落》是張楚創(chuàng)作的第一部長篇小說,耗時六年之久,可見其用力之深厚。張楚的小說以縣城敘事而聞名,他能夠把小縣城百姓的眾生態(tài)納入文學敘事,讓縣城小人物也有自己的文學領地,這是極為重要且有意義的事情。當鄉(xiāng)土文學和城市文學在各自的領域內灼灼耀眼之時,縣城往往有被表達的話語弱化之感,張楚恰恰對此問題作出了文學上的回應。
“云落”這一文學上的地域,并非張楚新造之城,而是久已存在。張楚在《坦言——〈云落圖〉創(chuàng)作談》(《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24年第2期)中說,“很多年之前,我寫過兩篇關于女孩櫻桃的小說,一篇是《櫻桃記》,一篇是《剎那記》?!薄对坡洹分兄饕匀宋锶f櫻,便是就此成長而來。艾兄信中談及了萬櫻的形象問題,認為其并不出眾,“確實沒有做主角的天分”,這是值得探討的問題。一般而言,普通與大眾的長相,才是生活的主流。很多男性作家筆下的女主人公,往往都是形象好,氣質佳的美女類型。張楚恰恰反其道而行之,他能夠把形象普通的女性作為主人公,能夠看出張楚對生活的體察,具有文學史意義。另外,萬櫻身上可以看到張楚另一篇小說《野象小姐》中在醫(yī)院做護工、被稱之為“野象小姐”人物形象的影子,這位“野象小姐”和萬櫻一樣,身材臃腫,長相普通,卻也為人熱情,樂于助人?!对坡洹分羞€有一位從省城退休后,到云落定居的老太太,這也是一位很關鍵的人物。她沒有名字,從大城市而來,經歷過抗日戰(zhàn)爭以及其他重要歷史事件的歲月風云,身上藏著眾多的秘密和故事。她知道常獻凱父親的故事,知道常獻凱并沒有親生兒子,常云澤不過是他撿過來的而已……老太太身上藏著太多的秘密,卻又極少主動提及。這一人物形象,似乎是張楚對于歷史的一種隱喻:洪荒的歷史轟隆隆碾過每一個普羅大眾,有幾個名字能夠被留在歷史之中,又有幾個人的名字能夠被人們記住。如果細細品讀張楚的中短篇小說,老太太這個人物形象,也可從中尋找出一些蛛絲馬跡。張楚極具代表性的作品《良宵》里也講述了一位從省城退休后到縣城生活的老太太的故事。兩部作品中,老太太身上所透出的歷史蒼涼之感,有異曲同工之妙。通過以上所言,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云落》是集張楚創(chuàng)作之大成,是對以往中短篇縣城故事的再次書寫。《云落》不只是對以往縣城故事的重復,而是在成長,把云落這個文學中的縣城故事,變得更加生動、細密。
張楚的縣城敘事被眾多批評家細致闡釋,多集中于縣城內的故事樣態(tài)。我覺得張楚縣城敘事的意義在縣城內故事而外,還多一層值得探究的空間,那就是縣城與世界的關系問題。中國改革開放四十余年而來,與世界接軌,經濟迅速騰飛,社會結構發(fā)生了巨大變化。人們從封閉的狀態(tài),逐步走向開放,開始世界游,開始在世界中確認自身的存在問題。人們的這種變化在北上廣深一線城市,不言自明。那么大城市而外的縣城又是什么樣子,是靜止的保守,還是迅速地像北上廣深一樣擁抱世界。《云落》很好地注意到這個問題。云落縣官方舉辦文化活動,既有開展中華傳統(tǒng)的端午龍舟賽,也有舉辦世界性的馬拉松大賽?!对坡洹烽_篇不久便寫道,“上屆不僅來了個奧運會季軍,還云集了諸多非洲選手,大都是肯尼亞和埃塞俄比亞的運動員,細胳膊細腿的,黑老鴰般圍著涑河飛了一圈又一圈?!痹坡渲腥藗兊囊轮搀w現(xiàn)了很多世界性的元素。萬櫻會從地攤上花三十二元買LV皮包背著。羅小軍作為云落著名的商人,買衣服,都要去羅馬買。來素云向萬櫻、天青展示所買衣服的時候說,“我這雙鞋咋樣?美國代購的,比國內便宜一半”“我這衣服雖說是從美國奧特萊斯買的,卻也值幾個錢”,她開著寶馬車,穿名牌風衣,卻不去關心名牌背后的文化內蘊,不問品牌背后故事。羅小軍為他兒子準備了一百萬,“他想等著麒麟十六歲,就送他去楓葉國際學校讀高中,將來去加拿大讀預科”,同樣也不去關心留學到底學什么。他們雖直接與世界相連接,卻處于形式層面,不及世界文化的肌理。
萬永勝可以是說《云落》中極富傳奇性的人物,他從底層經過自身奮斗,一躍成為云落富甲一方的商人。他的辦公室“墻上最早掛的是幅世界地圖,后來是中國地圖、蘭若地圖,然后慢慢地變成了云落縣交通圖”(《云落》第129頁)。萬永勝辦公室地圖的變化過程,就是作為云落人的萬永勝與世界、云落和自己關系的思考歷程。
云落人并非只是在縣城固化靜止的環(huán)境中生存,而是不斷試圖與世界發(fā)生連接,盡管這種連接很多都是形式上的關聯(lián),甚至是為了面子而存在?!对坡洹分械娜藗兒苌賹κ澜缧砸蛩氐木褚歼M行深度思考。縣城以及縣城中的人們正處在世界化之中,但他們又并非那么熟稔中國之外的世界到底為何,這正是許許多多中國縣城的真實樣態(tài)。從這一點而言,《云落》是忠誠于現(xiàn)實主義的作品。
以上,就是我閱讀《云落》及兄來信后,產生的一點淺陋的想法。冒失之處,還望兄批評,期待再會!
恭頌秋安。
程偉
2024年8月29日于大連
“短長書”專欄往期:
第4期 | 《沿途》:在新舊交替中踏浪而行,與時代交匯的心靈景觀
第6期 | 《花燈調》:讓鄉(xiāng)村巨變成為文學視野中的可見之物